凌景之又在百里镇住了多日,不管是割麦子还是帮忙加固屋顶御冬,又或是跟王木匠做木工,他都尝试。这位突然造访的外乡人赢取了镇子里许多人的关注和赞誉。
凌景之为王木匠家的屋顶加厚完稻草小心踩下长梯,回头看,发现叶婆婆来访,凌景之欣喜,定然是叶婆婆愿意再多说些什么了。
凌景之将叶婆婆扶到桌前坐下,又准备好茶水添满
“叶婆婆,您找我还是王叔?”凌景之明知故问。
叶婆婆冷哼一声
“年轻人跟我在这演上了,你王叔这个时候去林场收柴了,晚上才回来。”
凌景之嘿嘿一笑,默认了此事。
“这些天你干的活我都看在眼里。”
“我爹从前本就愿意做这些事,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叶婆婆这回没有否认
“他走之前来过这里,的确给了我一些东西。”
凌景之眼前一亮,仿佛抓到了希望
“当真?那现在在哪。”
“我还有话问你。”叶婆婆道
“您说。”
“你说你是凌守初的儿子,当年凌家的事你当知道吧。”
“是…凌家满门被屠之惨状,至今不敢忘却。”
“我是一个平民百姓,不晓得你们京城里的龙争虎斗,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我…”凌景之有些犹豫,内侍的身份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但想到兵符的事,这些又算什么。
“被家父的旧友带进了皇宫,做了内侍,从此隐姓埋名。”
叶婆婆有些不敢置信,转念一想,能在官府的兵戈下死里逃生,定然要受不少苦。
“叶婆婆,既然您问到这,那我便都告诉您。”
“晚辈入宫后做了六皇子殿下的内侍,殿下温柔和善,待晚辈宛如家人。而就在不久前殿下被奸人所害身中剧毒,晚辈想要救他,所以寻来此处。”
解毒找解药便好,为何要来百里镇找。皇城里的六皇子能中毒,必然是陷入权贵间的斗争。
“令尊留给我物件恐怕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吧。你口中的奸人,应当也是宫中的贵人。”
凌景之点头,打量周围无人后决定同叶婆婆解释
“那物件的确有很大的作用。至于那位下毒之人,晚辈并非有意将您拉入京城里的浑水,只是晚辈想同您解释清楚缘由就必须说这些。”
“你不必说,我自知。辛苦你这些天干的活。你晚些时候来找我吧。”
凌景之欣喜,谢过叶婆婆。
“叶婆婆,晚辈还有一事请教。”
“何事。”
“您愿意信我,恐怕不只是因为我这些天帮助镇民,否则也太轻而易举了。”
叶婆婆笑
“聪明孩子。”
叶婆婆从袖子中拿出一个草环,那正是凌守初从前教他编织的。
从前凌守初走访南疆发现多有虫害,便以药草编成环挂在各家门口,为了牢固特地用了双结收尾。林场里现下有入冬前最后一波蚊虫,凌景之便给镇民门前挂上随手就能做好的草编圆环驱蚊,在末尾处打上双结。
凌景之看到草环也笑了笑,他想尝试许多自证身份的办法,想不到后来靠的是草环。
“叶婆婆慧眼,晚辈敬佩。”
“其实那天刀上那个徽记,仔细想来我也是见过的。那东西出自你娘之手吧。”叶婆婆年事已高,记忆力下降的事常有。
凌景之有些意外
“是。”
“我记得他们夫妇同时来过几回,当时我似乎在令堂的随身香囊上见到过那个徽记。我年纪大了,那日一时想不起来你莫怪。”
“怎会。”
傍晚,凌景之同王木匠吃完饭后便出门拜会叶婆婆。这一回的院门半掩,似乎正是为他留的。
“凌家小子。”凌景之轻轻推开院门,是叶婆婆站在厢房门口朝凌景之招手。
凌景之应下,又转身将大门锁上,而后才放心朝厢房走去。
“你们京城里的人心眼就是多。”叶婆婆见凌景之警觉的模样不由说道
“您见笑了。”
“进来吧。”
凌景之随叶婆婆进入了厢房,房间不是很大,里面的陈设也都有些年份了,但是不论是方桌还是雕刻复杂的靠椅,都被清洁的一尘不染,没有任何浮灰。
叶婆婆走到里间的一尊佛像前,将拐杖放到一旁拱手拜了拜佛,而后伸手摸到佛龛底座想要寻找些什么。只听见‘喀嗒’一声,佛像之后的挡板竟收缩起来,而嵌在底座里的佛像也被弹出,叶婆婆小心拿起那尊佛像,在收缩挡板之后的,是一个小盒子。
凌景之来不及仔细打量佛龛的关窍,便发现叶婆婆手中的盒子亦是一个机关盒。只见叶婆婆找来一支细银钗,撬动了盒子的锁,打开盒盖后只见到空空如也,正当凌景之惊讶之时,叶婆婆盖上盖子,随后又前后摆弄了盒子不同的分层,再打开,出现的便是一枚小巧的玉雕。
凌景之看到玉雕微微蹙眉,这个模样的玉雕,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叶婆婆小心拿出玉雕递给凌景之。这块玉雕的形状似一只白兔,耳朵却一长一短,翻开底部刻着一个大大的‘凌’字。
十几年前的记忆重现,凌景之想起来,这只白兔玉雕是当年他娘亲学篆刻之时,他央求娘亲分他一块玉料自己雕成的。
只不过当时的凌景之连刻刀都拿的颤颤巍巍,哪里懂什么雕刻,雕完两只坑洼的耳朵便不干了,随手将玉雕放在院中,一场风来,兔子的耳朵便断了一只。如今看见眼前圆润的白兔玉雕,不知是娘亲还是爹爹将他这残次品重新找人修饰了一番。
“看起来是个玉雕,真是精致。”叶婆婆道。
“您从前也不曾见过?”凌景之有些意外。
叶婆婆摇头
“凌相当时没有让我见过这东西,这些年我也是第一回打开它。友人之托,必然当信守承诺。”叶婆婆道。
凌景之打量了玉雕片刻,又看向盒子,发现里面叠好一封信,凌景之打开信件,他认得,是凌守初的字迹:
‘景之。你找到此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我夫妻二人本以为无儿女承欢膝下之福,而你的出现竟在年过半百时给我们了惊喜。但在欣喜之余,我想到我官至丞相,你娘亲亦是大族之女。我夫妻二人本愿意将此生便交付给苍生百姓,但现在必须要为你做好筹谋。
我们思来想去,违背了心中道义,花费数年时间组建了一支私军。你也许会觉得我这么做有悖我曾经教过你的忠君爱民,但我为官多年深知朝堂凶险,若日后一朝跌落,你恐怕会有危险。
我们在忠君和爱子之间选择了后者,你也能有一条后路。
这枚玉雕是你小时候没有雕完的白兔,你娘亲找人将它打磨完成,我便将他作为凌家军的兵符。这支军队的人都是我们这些年救下的贫疾百姓。为保险起见,他们平日不会聚在一起,你若有难,便拿着这兵符一路南下找到村口引路石后刻着这只兔子的九个村落,他们的村长皆是我的故人,不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会追随你。
此信望你阅后即焚。
最后很抱歉我和你娘没能看见你长大成人,只希望吾儿日后事事如愿。’
......
兵符,找到了……
看完信的凌景之心里面五味杂陈,撇过头去不让泪珠滴在陈旧的信纸上,而后擦了擦脸又不舍的看着那封信。
“孩子,别太难过了。”叶婆婆见凌景之的模样有些心疼,于是上前将握住凌景之的手试图安慰。
凌景之瞧见屋里的炭盆,缓缓蹲下来将信打开,而后点燃,注视着信件上的字迹一点点变成灰烬,擦干眼泪起身,长呼一口气,似是对从前在告别。
“叶婆婆,多谢您。”凌景之在叶婆婆身前跪下来,庄重的向她行礼。
“不用谢。”叶婆婆想要扶起凌景之,凌景之却率先继续开口道
“感谢您愿意信我,也感谢您愿意为我们家守护这个秘密这么多年。”
“你不必如此,我也是为了友人。若不是你爹娘,这个镇子恐怕都要消失了。”
叶婆婆先前没说这些前尘往事,凌景之起身,与叶婆婆对坐于桌前。
“你不好奇我一个没出过镇子的老太太,又怎知你们京中的事。”
凌景之是有疑惑的,不过这种事旁人不主动说他也不愿意去问。
叶婆婆接着道
“那是三十多年前,那时候还没有你。你父母来到百里镇考察林场的事务。凌相那时候虽然在你们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贵人,却也根基未稳,有不少人想看他出错。
于是有人在他到访百里镇后给林场放了一把火。纵火之人有备而来,他们事先布置了多个引燃点,大火在夜里便烧了起来。也正因为是夜里,无人知晓火是何时放的,等到有起夜的镇民发现时,林场早已烧了大半。
你可知京南林场那可是专供京中贵人用的木材,出了这么大的问题,镇里的人恐怕会有牢狱之灾。
果不其然,第二日便有人事先知道此事一样来到了百里镇,点明了此事需要对镇上去过林场的所有人问话。你可知他们的问话那就是严刑拷打,而百里镇的八成人家里都有在林场里务工的人。他们不管这些,上来便抓走了几个拦在镇民最前面的人,其中就有我的兄长。
凌相见到京中人来,便知晓此事是有计划的纵火。他没有像那些普通的官员一样用我们这些平民的命换自己的仕途顺利,而是直接站了出来,摘下官帽为此事负责。而那些官员也是达到了目的,放过了我们百里镇。”
凌景之听完似乎与他知晓的事联系在一起了,他从前看过他爹爹的官簿,檀盛的祖父还在位时,他爹爹被贬去过青州做地方知府,然两年后政绩斐然,被人推举重新步步高升,最终在老皇帝驾崩前重新回到了京中。结合时间来看,想必被贬官的原因便是此事。
凌景之告别了叶婆婆,回到王木匠家中,本想同王木匠告别,但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只看见炉火上的水已经开了却无人管。凌景之只好回房间收拾行囊,随后又小心的整理好房间,关好了门窗。
凌景之走得匆忙,来不及和大家一一告别,亦没有注意到王叔在他回来不久后从后院回来家中,默默注视着凌景之将那烧开的水壶拿开,又温在了院中木桌的暖炉之上,最后留下了几两银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