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盛在冀州行为很受限制,多次探查和选择人员后,最终选定在冀州一家餐馆。
掌柜名叫梁平,原是暖笙坊司统坊的人,刚来不到两年,身份还没有记录在暖笙坊的名册上。
梁平比不得其他人经验老道,但楚元歌于他曾有救命之恩,于是为了此次计划,楚元歌远访漳州寻人,梁平见恩人有求,自然是应下。梁平四十出头的年纪,为人忠厚老实,是一位值得信任的自己人,干净的身份保护他不容易被檀启查到。
梁平这样的外乡人来访,一开始的几个月自然是受到檀启的监视,不过他也不慌,本本分分做饭,有人问起便说是漳州大水无奈之下来到北方生存。
梁平无妻无子,本在漳州独自一人开了家鱼店,他的捕捞工具破旧,总是抢不到别人前头,因此顾客也少得可怜。有时候的他没钱吃饭,便一连好几顿吃海滩捡到的鱼。如今冀州人对于漳州菜很有新鲜感,这半年赚来不少的银两倒让他多了几分生活的踏实感。
每天清晨,梁平便会和餐馆其他的人一样,来到郊外收菜,这便是他和檀盛交换信息最好的机会。一旦有消息需要接头,梁平便会在里檀盛竹舍不远处的农田旁边留下菜叶摆成弧形。
檀盛在凌景之前往京城南郊的大半个月后,终于从梁平那里得到了消息。
檀盛自然不会亲自出门去见谁,褚丞每日去农田帮助菜农时,便会留意地上的标记,发现之后便猜测时凌景之的消息。于是檀盛派褚丞去城里打包些好吃的好玩的,路过的十几家店铺里,便会有那家不起眼餐馆的糖饼。
檀盛焦急地等到褚丞回来,进屋后连忙打开糖饼的袋子,掰开后里面藏着的便是用菜汁混合刘君则研制的药物写的纸条。
这是他们计划好的,这种药物加上菜中的汁液留下的字迹放在糖饼中,等到掰开那一刻遇到空气便会消散。若想让字迹重现,只有在水中浸泡半炷香,便能看见白色的字迹。
而为了说得通纸条的存在,梁平将自家的糖饼安排了抽奖的机会,若是有顾客能够吃到写有‘福’字的纸条,便能免单。这种方式也并不突兀,许多商贩掌柜都会用这些方法来吸引客人。这样褚丞即便被拦截发现饼中的纸条,也只能看见一个大大的福字,权当是运气上上签。
‘已至,勿念,安’
半个时辰后檀盛看着显出的字迹便知道是凌景之的消息,这是梁平看完凌景之来信后提取的关键词,他们不得不这么做,若是将原件送来必然是又多了一层风险。
檀盛看到凌景之已经平安到达南郊,数日的焦虑在此刻得以缓解。
===百里镇秋夜===
凌景之坐在木桌前,一笔一划写着什么,烛火霎那间被秋风吹动,映出一旁堆砌的一叠信件,是没有寄出去的相思。
八月初二
‘我到达百里镇了,你放心,我很安全。镇子里的人很好,一位姓王的木匠愿意为我提供住所。我兴许能多住几日。只不过这里与我想象的不同,明明是京城附近,可百姓却依然困苦。这些年来国库亏空,林场拖欠了许多人月钱,木匠说他从前去京城学习过木工,是最会做家具摆件的人。可如今世道艰难,没人再有闲钱用在买这些小物件上。’
八月初六
‘我今日帮两位大伯收庄稼,田里的谷物少得可怜,可他们还要上交大半给朝廷。我们从前浪费的一些食物会不会就是他们辛苦一年等来的作物。’
八月初十
‘他们问我从何处来,我说我来此地找人,我问他们认不认识凌守初,但似乎没人听过这个名字。王木匠告诉我,这里的人许多吃不饱饭,又或者感染了疫病无钱医治,兴许认得我爹的人大都已经去了。’
八月十二
‘今日找寻无果,若你也在就好了,我很想你。其实我已出发就已经想你了,只不过我知道我要想未来不日日只能想你,便必须要找到那些人。’
八月十三
‘镇子里的人很淳朴,我也想念和你在冀州的日子。不知道你是否想我,冀州夜凉,要多穿衣。’
八月十五
‘今日是中秋,我和镇子里的人一起过节,但少了你还是有些孤独。我见了镇子里的一位姓叶的阿婆,听木匠说她是镇里最年长的老人,我打算明天找机会问问她,说不定有线索。我听说南边还有一些小村落,若是过几日还没有头绪我便离开此地再往南走。’
节日的欢庆安静下来后只能听见窗外的蝉鸣,凌景之的信没有落款,他看着墨水渐干,将这封新的堆叠在之前的上面,用砚盒压住,随后吹灭了烛台起身去院子里洗漱。
秋风凉爽,凌景之一身单衣打了个寒颤,他刚至门口,便看见那个中年男人的身影正在火房里温水,是王木匠。王木匠也听到了凌景之的动静,抬头,二人打了招呼。
王木匠看凌景之洗漱完毕,便叫他过来
“小付。”凌景之未曾告诉木匠自己的真实姓名,依然是付远秋的身份。
“王叔,您也没睡。”
“秋夜里凉,我来烧些热水取暖。你要不要来点?”
“没事,我屋子还算暖和。”木匠家有两间厢房,凌景之到来后木匠将许久未用的工具间给了他。虽说是工具间,但里面除去多了的那些木匠活工具,与普通卧房没有差别,而且被王木匠收拾的一尘不染,似乎一直有人在住一样。
“你住的习惯就好。”
“王叔客气了,我本就是借宿在这里,您又不收我的银钱,还给我这么好的房间,自然是十分舒适惬意的。” 木匠家的房子造的精细,不漏风。凌景之作为寄宿者,自然是有的住便好,他亦没那么多要求。
“我那屋子,是我家小孩的。”也许是中秋团圆夜,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王木匠主动打开话匣子。
“您还有孩子?”这算是解了凌景之的疑惑,那间屋子被褥齐全,干净整洁,本就是有归属的。
王木匠看了一眼凌景之,无奈道
“若是他能顺利降生,估计和你差不多年岁。”
“对不起”凌景之有些意外,他以为或许是王叔的孩子暂时离家,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事。眼看自己无意说到了王叔的伤心旧事,连忙道歉。
“没关系,二十多年的事了。当年这间小院是我和我夫人一同打造的,她家里也是木匠,镇子上的人几乎都会木工。”王木匠眼里突然多了些光芒。
“她当年怀有身孕,我很开心,你可知那种喜悦?”
“自当开心。”
“我夫人有了身孕后自然是不能做木工活了,那里灰尘大,对她身体不好。我便想着能不能将我做的小玩意卖到京中去,赚更多钱。于是也不顾夫人的挽留,只身前往京城。”王木匠的水烧好了,打开盖子,水雾瞬间迷到他眼前形成和凌景之之间的一道迷障。
“可是……还是我太年轻了,我太听不进去旁人的劝告。那一年我的确赚到了不少钱,正当我想赶在夫人足月前回家时,想不到得罪了京中原本的手艺人。”
王木匠自嘲一声接着道
“也怪我无能,我被他们抢走了大部分的银钱,又被人打伤,还是路过的好心人将我送到医馆。这么折腾下来,等我回家,看到的便是我夫人奄奄一息的模样。”
王木匠将杯中热水向眼前凑,似乎想要将眼底的某些水珠与热腾腾的雾气融为一体。
“从镇里的产婆得知,我夫人难产,本应当两日之前就去的,想必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硬是咬牙撑到我回来。那一刻我后悔了,但是为时已晚。我想说我为何不能安安分分待在家里陪着她,即便是最终真的还要同样的结果,总归也不要一个人独自害怕……”
分娩本就不是一件易事,皇宫里的娘娘们有上等的药草和太医产婆帮助都十分痛苦,更何况这山野小镇。
“王叔,您别太难过了……”凌景之对于王木匠的事情十分同情,作为局外人却也只能尽可能的劝解。
“我不难过,都过了这么久,早该淡去了。我也不是好好的一个人生活了二十余年,守着这孤零零的院子,空荡荡的房间。”
那间堆满工具的屋子,本是王叔和他的夫人准备给他们孩子的。如今能够一尘不染,想必王叔定时日日来清扫,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妻儿。
王叔喝完了那杯热水,又添了一杯,随便吹了几口也不怕烫的咽了下去。兴许是烧到喉咙的原因,王叔眼角挤出泪,他也连忙笑道
“你瞧我,水太烫,眼泪都憋出来。”
凌景之看着他的笑容,却不觉得那是豁达的笑容,那是无比痛苦的强笑。凌景之自然不会戳穿他,上前给自己倒了一杯,也是随口吹了吹便咽了下去,那水果真足够烫,凌景之的眼角亦憋出生理性的眼泪。
“好烫!”
王叔看凌景之模样,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维护自己长辈颜面的模样道
“都说了很烫,你偏不信。”
“我们都快去睡吧,这会恐怕已经子时了。”王木匠接着道。
“王叔,那你也早些睡。”
王木匠应声后凌景之便先回到了房中,关门时却看见王木匠坐在院中。那个背影穿着单薄的衣裳,挽着有些稀疏的发髻,就这样望着十五团圆月坐了许久。
凌景之躺在榻上,想到檀盛,若是他们两真的会有永别的那天,而他却不在他身旁,那该怎么办。
第二天清晨,凌景之向王木匠打听了叶婆婆的住处,便出门了。百里镇本就不大,半炷香的功夫凌景之便到了叶家门口。
凌景之轻叩木门,无人回应,等待了一会再次叩响,等到开门的人是昨夜远远一见的那位白发老者。
“叶婆婆好,晚辈付远秋前来拜会。”凌景之道,顺便将方才买的卤味展示在前。
叶婆婆面对突然到访的年轻人有些诧异,但打量面孔后不觉得凌景之是坏人,便打开大门将凌景之引了进来。
叶婆婆腿脚不太方便,颤颤巍巍拿来水壶,凌景之连忙上前接应。叶婆婆邀凌景之坐在院中木椅上便开口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寻我?”
叶婆婆的声音带着些老者的沙哑。
“叶婆婆,今日冒昧来访,但晚辈有些事实在是需要向您请教。”
叶婆婆似乎很乐意为凌景之解答,毕竟和他同岁的老人不多,平日里能够说上几句话的没有几个。
“什么事?”
“您是镇里最德高望重的人,想问问您是否知晓凌守初这个人?”凌景之开门见山,问出了凌相的名字。
叶婆婆见状却突然露出怒色,夺过凌景之面前的茶杯
“不认得,你走吧。”
叶婆婆的行为很明显是在说明自己认识凌守初,凌景之迟疑片刻,继续问道
“他从前来过百里镇多次,不知您是否还记得?”
叶婆婆也不是刻意用夸张的反应表现自己和凌守初没关系反而弄巧成拙,而是她似乎已经认定凌景之的来访是有某种目的,而这个目的叶婆婆认为凌景之知道,因此她没有打算掩饰什么,只想立刻赶这个带有某种确定目的的人走。
凌景之似乎看出了这一点,想到檀启那帮人,于是再次问道
“其他人是不是也来问过?”
见叶婆婆无动于衷拄着拐杖准备回到厢房,凌景之又连忙解释
“我同他们不是一起的。”
叶婆婆转身问道
“你是不是京中的人?”
“是…”
叶婆婆哼了一声
“京中的人心思深,我年纪大了不愿意趟浑水。”
语毕又再次转身。
凌景之迅速思考该如何挽留老太太
“您这么厌恶京中的人,是不是因为当年凌相被害一事?”
见她没有反应,凌景之接着道
“我在来的路上看了,那些房屋许多都是凌相修的对不对?”凌景之来的时候便知道,建筑风格与他爹爹在其他地方修建的房屋十分相像。
叶婆婆停住脚步,凌景之语气亦放缓,心也放了下来
“我想来找您帮忙,是要找一样东西,这东西或许别人也来问过,但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有说服力,我是他的儿子,凌景之。”
叶婆婆不可置信的转身
“什么?”
“晚辈凌景之,见过叶婆婆。”凌景之又规规矩矩再次用真名拜会叶婆婆。
“你是他的儿子?”叶婆婆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