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火国和太商国的战争终于还是来了。
沙漠里躺满了两国战士的尸骸,那些未干的血肉如同土壤,来年落雨,他们的血肉之中便会草木疯长,它们会和着雨水开花结果,然后落地生根,风一吹,那些不知归处的亡魂便会被送到黄泉路去。
将军手持旗帜,踏过一具又一具这样的尸体,随着号角吹起,一路斩杀敌人的头颅,精疲力竭却始终未停下前进的步伐。
于观南在金陵宫好不容易收到了墨白的信,信上说:“秋末落叶,将士浴血奋战,沙场千军万马,势均力敌。然吾等生为太商军人,自当勇往直前,生死亦无悔!吾必守下疆土,不负王上与列祖列宗之期望,望王上勿忧!”
他收起信封,哀叹一声。
边塞战火连天,他很想与墨白一同并肩作战,然而,朝政风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即便有心也脱不开身前去。
太商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又要来临。
文武百官不久前向他举荐出祝官人选,这一职位已经空了两三年了,太商也有两三年没有举办祭天大典了,如今于观南戾气已过,官员们认为不得不补上。
虽看似选择权在他身上,实际上若他选出的官员不符合百姓和国家期望与要求,这个昏君的名义也足以让他背下这口锅来。
太商以往祝官一职,一次只任职一人,毕竟按照以往的规矩,此人不仅要精通神鬼之说,还要精通天文地理,这样的人才放在哪里都稀缺,好不容易有一位却被于观南在祭天台上一剑给刺死了,怪不得百姓要骂他昏庸无能。
“老师以为,何人能够胜任此职?孤不求其与神仙通灵,只求其能不失民心,忠心于孤。”在登月楼上,于观南与国师对弈时说到。
国师将手中的白棋落下一子,道:“王上以为,如今文武百官当中有谁可以做那民心所向的祝官?”
“自然是无人。”于观南道:“若是孤的想法,那定是不必设那祝官之职位。”
国师摇头笑道:“玩笑话,你若不设此职位,来日太商祭天大典上又要如何解释?”
“自然是实话实说,即便有这一职位,神仙会下界护佑太商么?”于观南说话时,讽刺的笑了一下,看着国师,“这个事实,老师难道不知道吗?”
国师有片刻的愣神,然后垂下眼眸,看着那乱套了的棋局,俯下身,又落了一子,“呵,王上,当初您登基的时候,供奉了哪位神仙呢?怕是不在九重天内吧。”
于观南并不惊讶,在他看来,国师就是这么个神机妙算的人。“孤没想过隐瞒,不过现下孤倒是有个主意。”他黑色的双眸里暗藏玄机,“这个官职,老师来当不是正好?再怎么厉害的祝官,也比不上老师天资聪颖,料事如神,不是吗?”
国师手中捏着棋子,“王上,莫要拿老身玩笑了。”
“孤认真的,如今这太商上下,孤最信任的就是你和墨白,你来当这祝官,我最放心。而且你是国师,又何止精通天文地理,鬼神之说?父王在位时,你就已经备受百姓拥戴,你来当祝官主持祭天大典,无人敢说什么。”
“看来王命难违,我是非受命不可了?”
“哈哈哈哈!这棋局真是不论怎么乱套,都能被老师纠正回来呢。”于观南笑道,他往身后的椅子上一靠,看着楼下的杏坛入了迷,“可惜了,年少没和老师好好学习,如今做这君王,还真是处处都不顺我心。”
以前在杏坛被罚抄《礼记》确实是抄够了三遍,但每一个字都好像不是自愿沾在宣纸上的,国师查看时脸上的表情难得丰富。自那以后,凡是于观南不好好听学,他也不让他抄书,心狠时也就让其跪在灵堂,听着国师一字一句的念着书上的内容。
国师也不过想让他多汲取些知识,没想到他念着念着,那跪在地上的少年还能睡着,他也没有办法,一把年纪了还为他那二皇子操心。于是又想了个办法,等其他学生都走了,他便邀请于观南到登月楼来,请他喝酒聊天,然后乘机多说一些书上的内容,此方法还算可行,就是太费时间。
于观南其实很聪明,学习东西很快,只不过当时是他不想学,不愿意学。
“王上,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国师道。
“是吗?”
如果是于隼来,会不会比他更好?可是如何才是最好?他要保住王位,有些事情必做不可,他要权臣闭嘴那就不得不采用暴政,他只有变得敏感多疑,暴虐无常,才会有人怕他,才会有人闭嘴。
“老身像是会说谎的人吗?”他定睛看着于观南,嘴角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即便是换了个人也不见得就会比你做得好,王上这是,累了么?”
竹叶飘落到了棋盘上,犹如扁舟一般,遨游在这对局之中,于观南手撑着下巴,声音很轻,“累了呀……”这么多年了,他能不累吗?
“王上输了。”
于观南看着棋局,白棋步步紧逼,将黑棋逼无退路,他果真输了。
“赢老师一局可真是不容易。”
……
祭天大典那天,于观南公布了祝官人选,文武百官得知是国师任职后皆不可置信,但又不敢多嘴,只好默认了君王的决定。
那天国师身着红色官袍,立于祭天台中央,手持凤雕镂空琉璃香炉,香烟绕其周身,宛若仙气缭绕,令百官目瞪口呆。国师一手直于身前,一手托着香炉,嘴里念着祈祷词,在祭天台上步步生莲,跳着祭天舞。
太商的祭天台设得很高,周围用大理石雕有祥云野鹤,游龙戏凤。所有人都看着台上的国师,忽而天空一片金光洒下,照射在他的身上,所有人以为是神仙下凡,然礼毕之后,祭天台归于平静,于观南被人扶手上前,接过国师手里的香炉,放在了祭天台中央的神龛内。
国师道:“敬告上天,尊神在上,我太商子孙,谨以虔诚之心,举行此盛大祭祀,祈求神灵庇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礼成!献祭!”
于是,祭天台上被侍卫搬来了许多祭品,牲畜、酒、粮食、布帛等。
于观南对着天空和那神龛拜了三拜,祭天大典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祭天大典之后,听闻太商边塞下了雨水,百官欣喜若狂,嚷嚷着是神仙降幅了,老天有眼,还有的说是国师神通广大,真与神仙通灵,告知了神仙诉求,然后才有了这雨水。
话传到于观南耳里,他心想着,或许国师本身也就是个神仙。
先王当年去寺庙求其授业解惑时,三顾茅庐才将人请来,而这一来,便三十年了。庙里的老和尚说他是拥有神格与神性的人,若非他不愿意,九重天的神仙应该早将其点化,飞升为神了。此话不知真假与否,但国师身上确实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性,而且此人全身上下都是谜点,永不衰老的容颜便足以让人怀疑。
*
两年后,冬去春来。
太商王宫里里外外,响起了凯旋之乐,这是于观南继位以来,最欢乐的一次。
五年了,他的大将军征战沙场五年了,如今凯旋而归。
于观南亲自到城门外将人接了回来,随后迫不及待命人在登月楼摆上了一桌酒席。
今夕不同往日,年少时,两人都是那桀骜不羁,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满腔热血,憧憬未来。如今两个人都是花甲之年,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你上次欠我的酒,今日必须全部补上!”于观南说着亲自给墨白斟上了满满一碗黄封酒。
墨白笑道:“我倒是想,但王上可不能欺负我,毕竟,”他举起了被绷带缠着的右臂,“这手估计废了,好在还有一手可以握剑,再战个八百回合也是没问题!”
于观南看着他那副开朗的样子,心里一酸,不知哪里来的矫情,“墨白,辛苦了。还有,谢谢你为孤守下太商。”
墨白脸上的胡茬没来得及刮干净,红衣战甲上也留下了几个补丁,但好在是活着回来了。
他笑笑,“我既是为了王上,也是为了自己,王上又何必对我如此煽情,我可受不了了。”
“哈哈哈!是,大将军!”于观南举起酒碗,敬了墨白,“咱们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直接点,来,干了!”
“好,干!”
一大碗酒下来,两人舒畅无比。
墨白放下碗,想了想道:“我听闻我走后,王太后她……”
那时候与厌火国还未正式开战,他得知消息时就在想于观南会有多难受,他一路看来,面前这人总是喜欢将心事藏在心里,明明很难受,很痛苦,在外人面前也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于隼和国王的葬礼上就是这样。
王太后走了,那他今后在太商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这人又比较执拗,墨白许多次劝他纳妃,他也不肯,如今后宫无人,他是要孤独终老了。
“嗯。胸痹之症,治不了。”于观南坦然道,“国师说这是天命,因孤而起。”
“王上。”墨白道:“节哀顺变。”
于观南摆摆手,“都过去了,来,再干!这黄封是上次你没喝的那些,我叫人藏在酒窖里,放了也有五年了,味道和以前的可有区别?”
墨白拿起碗仔细闻了闻,“比以前的更醇厚,好酒!”
“你喜欢就好。来,咱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两人喝了很久,到后来都喝大了,几坛黄封被喝得空空如也。
墨白脸色有些微醺,他看着于观南发呆,许久之后,被那边一手推了推脑袋,“看什么啊……大将军。”
“王上,你……长皱纹了!哈哈哈……”他打了个嗝,“你怎么还不娶妻生子……啊?”
于观南抬着空酒坛子往碗里倒了半天也没有一滴酒水,气愤的将其丢在了地上,啪一下碎了一地。
“你还说我,你自己也不是没有……妻儿?呵,”他道,“大将军怎么这样?”
墨白含糊其词道:“我才不要娶妻生子,我要报效国家,为王上鞍前马后……上战场杀…杀敌人,有了妻儿就有了牵挂,舍不得战死了。”
于观南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直接趴在桌上,“那你知道孤为什么不娶妻生子吗?好多人劝孤……但是孤也不想耽误人家,孤不喜欢人家,娶人家干嘛?孤喜欢……喜欢……”
墨白凑近想听清楚他要说什么,结果那边没了声音,自己也醉得不行,直接倒在了椅子上。
那边却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了尘……”
夕阳从林梢之间射入登月楼中,照耀在两人身上,一旁的侍女小心地用障扇将几缕阳光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