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我。

金在心里默默回答，看到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他甚至有一丝丝窃喜。

“人手不够，我来帮忙。”

“帮忙……开船？”鹿靠着栏杆，站直了，一边打量他，一边伸手解下帽子上湖蓝色的丝带，在下巴处交叉、打了一个蝴蝶结，然后扶了扶墨镜，仰头看他，嫣红的嘴唇露出一抹玩味的笑：“你会的真多。”

隔着墨镜，看不见她的眼神，只觉得她的语气有点莫名的阴阳怪气，金讷讷道：“开游艇，不难学。”

他其实有想过怎么和她解释，诸如和船长认识、以前当过船员等等借口，可是一见到她，就说不出谎言来，只能用最干巴的词语，描述自己出现在此的原因。而真正的理由，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怎么能告诉她，他是追着她来的呢？他宁可跳进海里游回去，也绝说不出这句话来。

为了表示开游艇真的不难，金向兴致勃勃的男游客们展示如何转弯。和车辆差不多的方向盘转上好几圈，船身才移动一点点，但就这么一点儿位置的变化，让游客们迅速找到了驾驶的快乐，一边操作一边举着手机录视频，直到被女人们叫去拍全家合影，才不情不愿离开驾驶位。

作为陪同的鹿，举着手机，给他们咔嚓咔嚓了十来张，也不管拍得好不好，反正她就这个水平，手机一交，转身……差点撞到金的胸膛。

他慌张后退了一步。

“呃，你要不要，试试？”他指指他的方向盘。

试试就试试！鹿心想，他刚刚难道是跟屁虫一样站在她身后吗？她知道他的拍照技术不错，所以游客们给他打赏小费都很大方，怎么，刚刚是在偷看她拍照，想批评一番她的技术吗？

她才不给他这个机会！

想起被发现偷拍的不愉快回忆，她一屁股坐在驾驶座前，按照他的指示，气呼呼地狂打方向盘。

尖尖的船头在她的调动下缓缓挪动了方向，仿佛一头乖巧的猛兽。

“它动了，真的动了！”鹿惊喜地叫道，完全忘了她刚刚在生气来着。

她不是第一次坐游艇，毕竟家里就有，但却是第一次自己尝试开船，这种体验太新奇了！

仿佛找到一个新玩具的鹿，已经完全不记得先前自己在和金计较些什么，她开始不停询问金关于开船的各种技巧，企图现在就学会。

他不是说开游艇不难学吗，那她立即上手，不是理所应当？鹿坐在驾驶座上不挪窝了。这座本来就不宽，她一个人占了最中间，金只有半个屁股小心翼翼挨在上面，不敢与她有任何身体接触，而两个游客的孩子发现了这个船员高大身材的优势，无所顾忌在金的腿上、背上和胳膊上爬来爬去。

不过，这种兴奋的劲头并未持续多久，海面始终平静，只有风卷起的细碎波浪，鲸鱼迟迟不见出现，游客们开始觉得无聊，或是下到客舱休息，或是跑去询问船长，什么时候才能看见鲸鱼。

船长看看天色，回答：“再等一等。”他扭头对正和鹿说话的金说：“把船开起来。”别泡妞了，快带着客人在海上遛几圈，不能让他们感到乏味！

金对鹿报以歉意的眼神。

鹿让开座位：“没关系，我就在这看着你开！”

“可是甲板上有危险。”

“不危险啊！”兴致勃勃的鹿把栏杆上挂着的救生衣往身上一套、一系，紧挨着金坐下,“好了，不危险！”

船长在心里骂骂咧咧。

金望了一下天，寻找远处天际的点点白色，然后启动了游艇，在巨大的马达声中，游艇划过一道白线，循着海鸥的航迹而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鹿的鱼鹰飞了回来，停留在甲板上，咕咕叫着，安静地望向前方。

金看了看它，它的头始终朝着航行的方向，有时候头的方向和船的方向产生偏差，它还会急忙拍打翅膀，好像很想过来啄他。

“它很聪明。”金低声说，侧头看她，鼻尖无意碰触到她被风吹起来的发丝，急忙扭头回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嗯。”鹿回答得很敷衍，她专注地看着金的操作，并没有意识到两人挨得那么近，会让他的身体发僵、耳朵发红。在驶离了游艇众多的海域后，金偶尔也放手让她操控两把，他喜欢听她欢喜的尖叫和笑声，那么的生动和鲜活，令他也感到快活。

“你会的也太多了，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在轰鸣声与海风中，她大声在他的耳边说话。

金只觉得耳朵痒痒的，不好意思去挠，极力忍住，微微低下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要生活呀。”

他似乎不习惯吼叫，回答得那样安静，她通过听见几个音节和辨认口型才明白他说什么。

他没有说谎，鹿看得出来，大约他是真的会很多谋生技能，开个游艇只是小意思。可是什么样的背景和经历，才要求他会这么多的东西呢？他看起来不像什么因为灾难或者战乱而迁徙的移民，也不像家道中落的富贵人家子弟，明明生得高大，扔进人群却很不显眼，他的身上自带一种不引人瞩目的气质，他也习惯了默默无闻。

可是，这分明是一个大宝藏。

什么样的过去，能养出这样一个人呢？

鹿将探究的目光投向金，第一次对这个平平无奇的车夫少年产生了好奇。

在她的视线下，少年的喉结滚动，紧张得咽了好几下口水，把船开得更快了。他紧盯前方，船围着美人礁，在海面上拐了好几个险弯，惹得客舱游客一阵惊呼。

“小心些，慢点！”船长通过对讲机大喝，“不行就我来！”

鹿紧挨着他，并没有惊叫，和他一样无视了对讲机里的吵嚷，眨巴眨巴眼，凑近，冷不丁来了句：“你想过租我的房子吗？”

“啊？”脑子一半被鲸鱼占据，一半被她占据，两半还在一起搅来搅去，就快把他搅成糨糊，这时突然听见一个无厘头的问题，“啊”——是金的本能反应。

哦，是她想错了？鹿撇撇嘴：“没事。”她支手托腮，靠着座位的栏杆，没趣地想，不图她的房子，那他总来干什么，图啥？

正当她走神时，忽然间，一大片海鸥飞过，几乎遮蔽了前方视野，高亢嘹亮的叫声由不得人不在意。

游艇忽然缓缓停下，并且关闭了引擎。船长仿佛有感觉似的，在同一时间打开了客舱门，催促游客：“快，快出来！”

毫无征兆的，在日光照耀的海平面上，突然一张尖尖的大嘴张开，吸入无数小鱼，然后飞快扎进海中，发出一声“呜”，喷出一条细细的水柱，流线型的身体和尾巴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

鹿愣住。

这还没有结束。

紧接着，金色的海面上出现了更多的鲸身，它们张开大嘴，捕鱼、喷水，流畅的、光滑的、美丽的身体不断在海面上一个接一个翻滚，发出那种特别的、高频率的、美妙的歌声，无数白色的海鸥在它们的上方飞翔转圈，甚至有大胆的鲸鱼围着游艇转了几圈方才潜入水中，被鲸鱼水柱滋了一脸的小孩子呆了半晌，忽而在大人们的拍手大笑中也笑起来。

无法形容这种震撼。

太美了。

游艇远远地便停驻了下来，不让嘈杂的马达影响到它们，只是静静看着，随它们接近或者远离。

鹿靠着栏杆站着，半个身体都快抻出去，一言不发，呆呆望着这难得的美丽，莫名有点儿想哭。

金站在她的身后，平静地望着海面上的鲸鱼群，他也曾经很多次为了这一幕而呆立不动，所以他理解她。

自然，伟大的自然，即便是在他最麻木、最不像一个活人的时候，大海也会给予他包容。每一次他望着大海，都会想象自己完全融进去的感觉。人类，本来就只是海洋中的一个细胞而已。

不过在这一刻，和对自然的赞叹相比，他更喜欢看她感动的样子。

“要拍照吗？”他温柔地问。

鹿后知后觉，抽了抽红红的鼻头，重重“嗯”了一声，掏出手机给他，可是却没有交出去。

“算了。”她收回手机，解锁，打开相机镜头，放大，自己抓拍了一张鲸鱼出海的照片，点开欣赏，低声道，“我觉得，与它们合影，是对它们的亵渎。”还是只拍它们就好。

金沉默片刻，点点头：“嗯，一般要是跟鱼一起拍，都是鲸鱼好看，你不好看。”

“……”喂，臭小子，不会说话就闭嘴！

鹿决定收回对他的零点五个好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