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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因缘合(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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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昼昏昏,细雨渐成倾盆大雨。

漫天乌云里雷声如涛,闪电乍亮,青光挞入南山漆黑的深林,白日也如同置身黑夜。山巅西侧的院落石墙湿亮,栅居檐廊正向着峰阁焦黑的高楼,木铺的地板已淋湿大片。李显裕负手廊下,身后移门半掩,满室烛光晃荡,条案上架一柄铜铗鳞纹的长剑,投在壁间的影子时而攀上房顶,巨大的门影般颤动不止。

一道白影落入北侧廊端,铁杖轻轻点地,拄在衣摆洒下的雨痕间。

李显裕没有转头,只面向东侧的峰阁道:“如何?”

晁驰伯拄杖近前,单手掐一个诀,身上滴水的衣物随即干透。“已逐个搜魂,无甚线索。”他踱入门内,“纪英灵只与各个族长交涉,活捉的山人里无人见过她。”

“那个去过地牢的男人可有形迹?”

“也只能听见一个声音,且变过声。”晁驰伯径自落座席间,手中长杖倒放身旁,“那小儿有什么说法?”

“他说那日去地牢,曾遇见过巫重阳。”

“巫重阳又如何解释?”

“说是去查看罪客情况。”李显裕回向房中,“暗阁负责主持心试,这确也是他职责所在。”

“正因得了主持心试的差事,他出入地牢倒便宜。”晁驰伯摘下帷帽,“我记得他从前还试探过你,想知道上一任长老的行踪?”

“是他当上长老不久的事。”李显裕对席而坐,“他很聪明,那以后便再未打探。”

晁驰伯冷哼,眼瞥膝前燃着炭块的风炉,面上沟壑纵横,一团扭曲难辨的印记皱在额角。“明里自是再未打探。他不像那边士巍,从来看不懂眼色。”他道,“你就该将那小儿交与我们,搜过魂,不定还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他才十一岁,且不曾习武,经受不住搜魂。”

“至少也要给他那影卫搜魂。”晁驰伯不以为然,“横竖他也不称职,大不了人死了,再给那小儿一个新影卫。”

风炉上的铜壶吐出白雾。李显裕提住木柄,倾出两碗淡青色的热茶。“吴克元照看周子仁多年,贸然更换于那小儿不利。”他将其中一个茶碗推向对席,“我与他父亲有过约定,在他成年以前须得护他周全。”

晁驰伯捧起茶碗,从腾腾热气里睨他一眼。“随你罢。”他道,“话又说回来,一个不通武的小儿,为何会去地牢?他是如何发现那地方的?”

“已查问清楚,先前阿念罚跪祠堂,他二人无意中发现了入口。”李显裕回答,“那小儿同情罪客,此后便不时去探望,给他们读书。”

“给罪客读书?可笑。”晁驰伯呷一口热茶,尝到微苦的竹香,才皱紧眉头,手掩鼻前。“这副身子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他放下茶碗,又看向对面人,“阁里除了你,只巫重阳一人熟通阵法,眼下嫌疑最重便是他。你打算如何处置?可要送去楼里搜魂?”

铜壶坐回炉顶,李显裕凝看条案上横架的长剑。“究竟是谁,又有几人,还无法确定。”他道,“《名册》已被偷走半卷,那内应却还留在阁中,必定有下一步计划。目下不宜打草惊蛇。”

“楼里亦有此意。”晁驰伯重新戴上帷帽,“那便依你。只是你也明白,你那影卫如今也有嫌疑,往后须得当心。”

李显裕不答。

“那半套《名册》,楼里决定如何处置?”他问。

“已依照复本,将几个重要官员的影卫家属看护起来。”

“余下的影卫可要置换?”

“半套《名册》,涉及在世影卫便上百,要如何置换?”帷帽里的声音漫不经心,“何况这般大动干戈,一旦消息走漏,玄盾阁的信誉自会荡然无存,还要一并牵累寓信楼。”

“至少也要看护他们的家属。”李显裕却道。

对面老者拾起铁杖,不慌不忙站起身来。“人手不足,与官府打交道也是繁难。”他道,“此事你便不必操心了,楼里自会处置。”

他拽开脚步,似要踱出移门,又身形一住。

“对了,”晁驰伯侧回身来,“金雄斌来信,托我带话与你——阁中出了这样的事,为着他女儿的安危,定亲须得推迟。”

跽坐席间的男子原要端茶碗送近嘴边,闻言却顿住手。

“这是私事,理当他亲自来说。”

“他有他的差事,且也不愿与你冲突。”

“所以便托人转达,一封正式的信函也未曾送来。”李显裕微微侧首,半张脸背着光,只一双眼瞳灼灼发亮,“究竟是不愿与我冲突,还是看不上我玄盾阁?”

晁驰伯拄仗门旁,帷帽里的眼睛似乎与他对视良久,方才移转视线。“这些年金家办差的确越来越敷衍,尤其他金雄斌,单是那一样法器便拖延了许久,楼里也多有怨言。”他道,“但有此等铸术的,天底下也只此一家。楼里许多事还得令他们去办,你姑且忍一忍罢。”

潮湿的山风灌入门洞,拨得烛火摇曳,墙上倾斜的剑影忽长忽消。李显裕合上眼。

“我自有分寸。”他道。

林间暴雨如注。

山腰西侧竹林傍溪,潺潺流水声遇雨激荡,杂着风铃铜舌的弹响,嘈嘈不休。林边小院昏暗无光,檐廊下移门大敞,露出炉膛般漆黑的内室。李显裕步入门内,站定底里的墙角。

席间妆台低矮,绣撑孤支在旁,竹斗里晾着两对新纳的鞋底,与成股的彩线躺在一处。他注视这些琐碎物件,默立许久,跽坐下来。

檐外豪雨徐疏,阴云里滤出傍晚昏淡的天光。

李显裕长坐深暗的角落里,静听那垂铃飘摇的声响,直到察觉熟悉的人息,才睁开双眼。移门外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一条竹青色人影现身廊中,拖着湿漉漉的脚步跨入门框,瞥见墙角人影,止步门前。

“何事?”

李显裕抬眼,望进那张玄底面具的眼缝。

“信人明日便会离开。”他说。

对方反手拉上移门,黑暗顿时吞没内室。

李显裕跽坐原处,看那人走过眼前,打开墙边衣箱,翻出几件衣裳扔到席间。然后她竖起身子,踱向妆台低矮的影子,骨节粗大的五指扣在脸前,摘下面具,一样抛掷脚边。

“查出了什么?”她问。

“无甚线索,”李显裕回答,“但他们有疑心的对象。”

那人扯开腰带,卸下通体漆黑的横刀,再褪下一身湿沉的裋褐。

“你也有。”她道。

李显裕没有接话。“纪英灵带走《名册》,已然知晓你的身份。”他告诉她,“她捏着你的把柄,寓信楼必定要疑心。”

妆台前的人影又脱去中衣。

“有话直说。”

“汶渝两国即将开战,阿峰很快会得到消息,赶赴阳陵从军。待他归来,不过数年便会继任阁主。”李显裕目视她背影,“你想定了,还是要随我入楼?”

最后一层里衣剥落下地,露出一片苍白的背脊。那后背满是积年的刀痕,两条劲瘦的臂膀垂下来,左肘间一处深红肉疤微微晃动。李显裕只看过一眼,便别开视线。

一阵重物滚动声,是那人踢开脚边衣物,裹缠当中的短刀也滚出草席。

“他们想反悔?”黑暗中响起她的话音。

房内一时没有回音。

“我从未问过你,究竟为何要入楼。”良久,李显裕终于开口。

“不入楼,这些年岂非白当了影卫。”

听得那平静的答语,李显裕目向草席磨损生刺的边缘。“一旦阁主之位交接,‘李显裕’也会变作这神龛里的一张牌位。”他道,“你大可自此脱籍,恢复你真正的身份,离开玄盾阁。”

“离开?”他听见那人反诘,“这天下,难道还有什么地界能摆脱玄盾阁?”

李显裕默然垂目。

窸窣的衣响移动起来,他再抬眼,席间那道背影已披上一袭竹青色深衣。

“同样的蠢事,我当年做过一回,自不会重蹈覆辙。”她系起衣带。

四墙里阒黑一片,李显裕却看得清她湿发半散的圆髻。

“你当真想与那人一般?”他问她。

那背影一动,回转过脸。

“你想说什么?”

“李三姐已死,阿念却尚在玄盾阁。即便你将她嫁出去,她也终究还活在这世上。”李显裕迎上她目光,“你斗不过他们。”

对方默伫席中,没有答腔。

“离开罢。”李显裕再次启声,“你已在这墙里困了一世,早该离开。”

席间人照旧不语,只转回身去,弯下腰,抽开妆奁。

“这便是你入楼的理由?”她从中寻出一枚物件,“斗不过,便与之为伍?”

沉闷的空气里拂过一丝气流,一星火光燃放她手中,照亮她鬓间坠着雨珠的碎发,也照亮她脸庞边一层微末的绒毛。那光太过刺眼,李显裕不觉合上眼目。

光源愈盛,那火折子点燃妆台上的半截蜡烛。

“我若是你,那柄剑即便战至卷刃,也不会刺向自己的阿兄。”他听见她的声音。

眼缝缓缓张开,柔和的烛光盈满视野。李显裕默坐如石,看那竹青色的背影散开湿发,落座妆台前。竹斗里银针闪烁,李显裕却不曾挪眼,只看定那晃亮的铜镜。镜面微微一闪,映出一双冷淡眉眼,还有她刺在左颊的方形墨痕。

“内应不是我。”她道,“不必与我白费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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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针银亮,映着昏沉的天光旋转指间,不时闪动一下。

李明念捻针在手,目眺暗阁乌黑的高楼,隐约瞧见几架云梯斜倚檐边,有黑点般的人影挪动其间。连日暴雨暂歇,那些窝居山脚的工匠终于上山,着手翻修近乎烧作焦炭的楼阁。只是夏日雨长,这样的间歇不知能持续几个时辰。

“……既然每回都下山接我,往后我俩也可对练。不过若要另外开价,我如今还没什么银子。”身畔絮絮叨叨的人声传入耳里,“李明念?”

李明念扭回脸,对上许双明那双近在咫尺的丹凤眼。他像是嘀咕了半天,见她置若罔闻,便斜过身子凑近前,细观她脸上神色。

“什么?”李明念道。

“我说对练,你想什么呢?”

对练?

“价钱另算。”她想也不想道。

“……我就知道。”少年郎嘟囔,又正回腰身,伏上身前书案。

光秃秃的崖壁没有树荫,雨停不过一个时辰,檐下垂挂的水珠已教山风卷尽。他躲在竖起的书册后边,瞄见周子仁从屋里挪出一摊药草,小心摆放廊下,又铺上一层棉巾,拿砚台压住四角。好容易等到他站起身来,许双明忙冲他使个眼色。那小儿愣了下,好似不解其意,直到瞥见李明念手里的绣花针,才转而落座书案边。

“阿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他问。

李明念看过来,竟与小儿方才的神态一般无二。

许双明从书册里抬起眼睛。“这些日子你老发呆,叫你也听不见。”他朝侧旁睃趁一眼,“子仁死里逃生原是好事,怎的你两个都跟霜打了似的?”亏他还谢了枢苩一碗山草莓,莫不是拜错了神?

冷不防听见自己的名字,书案边的小儿勉强支起个笑来。

“山里一夜之间少了许多人,我有些不习惯。”他说。

想到镇南街上大片空荡的栅居,许双明耸高的脑袋又低下去。

“……也是。”他道,“那些活捉的罪客……后来如何了?”

“让边士巍处置了。”一旁的李明念淡答。

许双明安静下来,见周子仁拾起墨块研磨,面前镇纸压住一张裁歪的毛边纸,右侧题几个孤伶伶的大字,余下部分空白一片。许双明看定那字迹,惊觉夫子前日布置的文章,这小儿竟还一字未动。

瞟一眼身侧正自出神的小儿,许双明又瞧向另一边的李明念。

“听闻刀阁弟子一个都不剩了……你虽不是刀阁的,但也同他们相熟罢。”

“不熟。”对方倚坐门边,指尖那根绣花针还捻转不住,“你怎么知道刀阁的事?”

“那天刀阁长老不是说过么。”许双明道,“再者镇上也传遍了,家祯还说连印府下人都在议论,说这下恐怕再没人敢来南山当门人。”

对方好像不甚过心。

“人都健忘,再过个五年便抛之脑后了。”她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许双明歪过脑袋。

“那你不是在想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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