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下方人声嘈嘈,两道人息自南向靠近。
坡顶二人交换一个目光,晁驰伯身形一闪,纵至粮仓废墟旁,捡出那埋在碎石间的帷帽,重新戴上。李显裕回身向后,见巫重阳和车羽寒跃过南坡,先后落上旷地。他二人身染血迹,却不曾负伤,似朝那头戴帷帽的身影掠过一眼,便越过旷地,来到李显裕跟前。
“阁主。”
“还留在墙内的山人俱已擒获。”
李显裕置若罔闻,只侧转身躯,看向北坡乱石。
“巫长老,”他道,“过来看看,可有什么蹊跷?”
巫重阳步向他身畔,举目细观那些状似无序的山石。
“依稀有布阵的痕迹。”他回答,“只是乱石迷眼,难以辨认。”
李显裕飞身坡上,四围里默看一番,西行数步,停在一片积水的凹地边。那似是山石砸出的坑洞,深约两尺,经历方才激斗,内里仅剩一层浑浊的泥水。他蹲下身,左掌朝向那凹地,泥水底里便隐隐透出一阵金光。
一滴透亮的水珠挣出水面,撞入掌心。
李显裕攥紧那水滴:“是水灵气。”
笃笃拄仗声回到坡头,晁驰伯那滴水的帷帽已干燥如初。
“那布阵之人便不是纪英灵。”他道。
近旁的巫重阳微微退开。恰觉出后方人息移动,他转头一看,一条人影爬上旷地,是郑百户独自拄枪而来,一身铁甲泥点斑斑。他打量着裂作四片的平地,一面迎上从北坡登顶的李显裕,止步他跟前。“李阁主。”郑百户略一俯首,“敢问方才是发生何事?这地方……”
“是阁中私事。”李显裕道,“修缮的花费,过后玄盾阁会赔偿。”
他答得含糊,面上又不露情绪,显是无意解释方才惊天动地的争斗。郑百户咽下口边的问题,回望南山。十八火柱灰烟飘荡,分明山风不小,大火持续半个时辰,竟好似尚未累及山林。
“山上大火未灭,可需官兵帮忙?”他问。
“我们已寻了帮手过来。”答他的却是晁驰伯,“灭火之事,无需官府插手。”
郑百户微诧,端量一番这身份不明的男子,目光又寻向余下三人,却见在场的仿佛俱无异议。他只得犹疑道:“也好。”他目光定在李显裕脸前,“职责所在,火灭之前我会领部下守在镇南。李阁主若需要人手,随时可前往寻我。”
对方颔首。
“事后衙门若有疑义,也可遣人传问。我会候在阁中。”
“多谢。”郑百户抱拳,又朝余众点头示意,方才原路折返。
下方杂乱的人语终于远去。李显裕步至旷地南边,目送那一队武卒回向乡居。山谷里又落起濛濛细雨,坊间却填满人影,各个伸长脖子向东张望,要瞧清适间的山响源自何处。更多武卒从镇北涌来,挥舞着长枪驱散乡民。
“阁中山人情形如何?”李显裕开口。
巫、车二人目光一碰。
“还有数十个活口,皆已押在山脚。”车羽寒道。
“尽是戈氏族人?”
车羽寒摇头。
“戈氏大多死战,余下的是边境一些小部族。方才他们自己招供,说是收了钱财前来增援。”
“罪客呢?”
“除去与山人一道逃走的,大半都已战死,活下的不到十人。”
李显裕的背影默立在前,好一会儿才再度启声。
“各阁伤亡如何?”
“刀阁伤亡最是惨重,门人无一存活。”答话的成了巫重阳,“其余各阁门人死伤大半,长老们也多有损伤。”
“长老也多有损伤?”
“攻击各阁的山人都带着醉梦香。”巫重阳低下脸,“认出毒物之后,我将解药送与各长老,途中曾前去心试场查看,那里的醉梦香已然失窃。”
“没有解药,山人也应当会中毒。”
“是。”巫重阳道,“火起后我立即回暗阁探查,发现解药被盗走了一半。”
“何时被盗的?”
“属下也无从推断。”巫重阳仍旧低垂眼帘,“心试要用的解药已提前取出,都是我贴身收着。余下解药尽存在暗阁密处,为保万全,属下月余方查看一次,上一回是在四月中旬。”
“应当是武试前夜被盗。”一旁的车羽寒开腔,“昨日寅时换班,席韧和虞亦鸿曾向我禀报,说是听见暗阁有异响。我须得看护应试人庐舍,料想暗阁机关重重,应当不会有什么闪失,只欲等今日武试结束再告知巫长老,不想竟出了事。”
李显裕回过身,目光落向巫重阳。
“昨日可曾察觉暗阁异样?”
“临近武试,属下昨日忙于检看地阵,不曾回过暗阁。”
“最后查看阵眼是什么时辰?”
“昨夜辰时查看过,并无异样。”
“那么阵眼毁损,便应是辰时到武试之间的事。”晁驰伯走上前道。
巫重阳沉思片刻。“许是在戈拓放出号箭之后。”他开口,“武试之时,小姐发现应试人中藏着戈氏族人,当场揭穿,才让他们败露行迹。所以山人今日起事,当属偶然。”
“李明念察觉确是偶然,可武试场上兵器充足,要在十八长老眼皮底下隐藏身手也是难事。”车羽寒却紧接着道,“不定他们原就是安排今日起事。”
李显裕不置一词,目向南去,恰见一行白衣人落身山门前,各个帷帽遮面,与晁驰伯的打扮一般无二。
“阿峰在哪?”他又问。
“听留在演武场的弟子说,他去过那里,随后又独自前往剑阁查看情形。”车羽寒回答,“可方才众人集聚山脚,却不见他人影。”
“阁主,可要派人去寻?”巫重阳试探的话音传入耳中。
那一行白衣人似乎也朝高地望过来。李显裕注视那些皂纱遮挡的头脸。
“不必。他是阁主继人,可独力行事。”他道,“先回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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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阁底层的大火已漫过楼尖。
李明念手提两桶井水,一股脑泼向祠堂门洞。舞动的火爪瑟缩一下,有一瞬似乎退回门内,却又很快伸将出来,凶横地朝外间抓挠。她后退一步,面上已教烈焰熏出热汗。“井水好像有效,”她奇怪,“为何土掩不行?也不见烧着树林。”
“不是寻常的火。”后方传来夏竹音的声音。她长立山梯顶端,两手环于胸前,背向峰阁高楼,仿佛瞧不见身后那熊熊大火。
还有不寻常的火?李明念挑高眉梢,仰头已瞧不见火海里的攒尖。
思及楼内价值千金的家什,她咬咬牙道:“再去提些井水来。”
瞥见石阶前的人影一动不动,李明念又脚步一住。
“你不管么?”她问,“若是全烧没了,重建得花多少银子?”
“与我无干。”
“那是我家银子。”
“不在你手,便是他人之物。”面具下沙哑的女声道,“操什么闲心?”
李明念原已心烦意乱,索性将水桶一撇。
“那你留我在这里做甚?”
“等。”夏竹音头也不回。
“地阵已经复原,还等什么?”
那背影不再答话。李明念捺住焦躁,大步踱至她身旁,循着那面具的朝向东瞰,高地间两道巨大裂痕隐约可见。
“方才那剑影,是纪英灵?”
“是你阿爹。”
李明念一愣:“阿爹?”他竟有那种能耐?
她目寻山脚,依稀见得乡居间蚁动的人影。最后一声巨响已平息近一炷香,如今站在山顶,除去那两道剑痕,竟什么也瞧不清。
“他打得过纪英灵么?”她不由问。
“打不过。”
李明念急旋过身。
“那还等什么?现下便过去!”
“你打得过?”
冷淡的反问刺入耳里,李明念喉间一塞,转而蹲下来,望向面前长不见底的石阶。十八高楼大火未灭,四处灰烟浮动,几乎同雨后的薄雾连作一片。“……你是阿爹的影卫。”她道,“他若出事,你也会死。”
身旁人不为所动。
“纪英灵若当真要杀他,我去也是死。”
除非方才便答应与她联手。李明念动了动嘴唇,将这话咽回肚里。
视野里闯入一道白影,无声无息落上山梯,与阶顶不过一里之距。李明念霍地站起来,按住刀柄。
“什么人?”
一条臂膀拦到胸前,是夏竹音略侧了身,将她拨后一步。
“信人,来收火。”夏竹音道。
李明念犹自攥着刀柄,见那来人白衣帷帽,腰间一枚玄铁符信,确是信人打扮。对方一声不吭,手端一座三尺高的青铜双耳壶,径直与她二人擦肩而过,敛步峰阁楼前的青石地间。他弯下腰,小心将那青铜壶放置身前,面朝那燃烧的高楼而立,双手捻诀额上。
从后方瞧不见他手势,李明念只歪过头,打量那怪模怪样的青铜壶。壶身两侧的耳朵形似飞鸟,长长的尾羽流动般散开,状如火焰。细一看,壶身中部也有相近的对称纹样,瞧着呆头呆脑,不知是什么禽类。
“他拿的那是什么?”李明念微微别脸。
“法器。”身旁人回答,“或融入法阵,或由罕见原料铸造。”
“那种东西还能融入法阵?”
“问铸师。”
李明念还欲再问,却见那信人变换的手势忽而一住,壶顶的青铜盖竟自觉翻开,周身纹样骤亮,一团微弱红光冒出壶口。楼尖高涨的焰光摇动起来,扭作一股臂粗的火绳,仿佛教什么力量吸引,一个回身便钻入那三寸宽的壶口,撞得底座嘎吱作响。
什么妖术?李明念惊退半步,看火焰源源不断冲入壶中,层层热浪掀起那信人的衣摆,他却手结胸前,一动不动。
“不止一个。”侧旁女声平静。
李明念回首,只见夏竹音仍面向石阶,下方十八座高楼的烈焰也一阵异动,各自如浪卷起,成束流向楼底。
难道这便是大祭司用过的术法?
“这样的信人,寓信楼究竟有几个?”李明念问身旁人。
“不知。”夏竹音道。
西侧几道人息移近,李明念转目而望,张得许双明和虞亦鸿跑过栈道的身影。他两个各背一人,俱是浑身焦污、蔫头耷脑,前后却不见周子仁与吴克元的踪影。
奔上山梯,那卧蚕眉的少年郎便瞧见顶上人影。
“李明念!”他远远呼喊,“子仁回来了吗——”
“子仁?”李明念蹙眉,“他不是跟你们一道么?”
许双明已跑到她跟前,这会儿才惊觉峰阁大火的异状,脚下一跌,险些倒栽下去。李明念抓住他胳膊,一把扯回来道:“怎么回事?”
“他……他在密道里被人劫走了!”许双明急咽着喘息。
“是个罪客,景峰师兄和那个影卫都去追了。”虞亦鸿在旁抢声,眼睛不住瞟向那静立不动的白衣人,“那是寓信楼的人?他在做甚?”
“哪个方向?”李明念只盯住许双明。
“只知是奔山下去了,”许双明竭力调息,“要不要去追?子仁没有武功,我怕——”
“不知方向,追什么?”夏竹音沙哑的语声横进来,“李景峰在,不会有事。”
李明念不答腔,足尖一点便要纵出身去,却教夏竹音一手钳在肩头,生生按回来。那手劲太大,李明念一个趔趄,扭头对上那张瞧不出神色的面具,不由着恼道:“得去追!”
“先下山。”夏竹音却说,“去问那些山人。”
“对,那些山人一杀进来,罪客便跑了——他们一定是有勾结。”虞亦鸿附和。
李明念望去前方,梯下烟雾交缠,山门前只隐隐现出攒动的人影。她沉默少顷,终于挣开那只手,径纵向梯下。
“我也去!”许双明拔腿追上去。
“欸,先放下我师弟啊!”虞亦鸿急喊,谁知那少年郎充耳不闻,再一转脸,身旁的女刀客也不见了踪影。虞亦鸿回过头,看一眼那纹丝不动的白衣人,只好兜紧背上同门,也飞纵下山。
梯底空地济济哄哄,弓、音两阁长老守在高墙顶端,一坐一立,各自挽弓抱琴,俯察下方情形。
应试人已教杀去大半,十余个幸存者随剑阁门人来到山脚,尽聚在山梯西侧的林边。褚良扎在人丛间,两条细瘦胳膊环抱胸前,不时四下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