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是要查天封哪一年,谁人的卷宗?”小太监熟练地带着她走过东侧书架之间的狭廊,往深处走去。
桑家灭门案是在大晟天封二十四年发生的,那季昆是死在三年后,便是大晟天封二十七年,也就是先帝薨逝前两年。
“大晟天封二十七年,甘州刺史季昆自尽一案,劳烦公公了。”
“不知道季节吗。”小太监很有干劲儿地搬来高凳,桑姝丹连忙给他扶住:“这个的确不晓得。”她想说既然季昆是为了冬日雪灾牛羊被冻死一事自尽,那应该是死在在冬季或春季,可她又想全都拿下来看看,于是便撒了个谎。
“咳咳咳……”一阵灰尘大厚之中,小太监依次从顶层取下四本丝绸灰皮银纹的厚重长卷,虽纸页泛黄,但翻开来,一切完好,每本的长卷封面是加硬的纸板纸,分别上书着“大晟天封二十七年西北十三州狱讼类”再缀上春夏秋冬四字。
将这四本卷宗都摊开在大桌上,她从“春”卷开始看起,目录上很快出现“季昆”二字,女人赶忙翻到季昆卷宗那一页,还好其上大多数字都认得。
《甘州刺史季昆自尽案卷宗》概述:甘州刺史季昆被发现于府中自尽,以白绫自缢于房梁之上。经初步勘查,案发房内无明显打斗痕迹,门窗紧闭,疑似自寻短见。
再往下是现场勘查情况:刺史府内房间整洁,无杂乱迹象。白绫悬挂于房梁中央,下方有一翻倒的凳子。
书桌上有一封未写完的书信,墨迹未干,内容多为感慨为官之艰难及对家人之愧疚。
房间内物品摆放整齐,无财物丢失或被翻动迹象。”
不知记录卷宗之人姓甚名谁,但其所记录字迹工整,逻辑严密,左看右看确然无他可怀疑的迹象,桑姝丹指着一行行字,皱眉再往下看。
其后便是查案之经过:
“一是询问府中下人及幕僚,下人称近日刺史大人心情沉闷,时常独自在书房发呆,饮食也较往日减少;幕僚表示近期甘州政务繁重,且朝廷对地方官员考核严格,冬日雪灾之事朝廷虽未降罪,却罚了季昆半年俸禄,令刺史大人压力颇大。
继而查阅了近期公文及信件后又发现一些关于甘州水利工程进展缓慢及与周边州县贸易纠纷的公文,刺史大人对此颇为忧心。
最终未无发现甘州刺史季昆与他人有重大矛盾或纠纷的信件。
得出初步论断:综合合现场勘查及调查情况,初步判断甘州刺史季昆为不堪政务压力,自缢身亡。
最终后续处理是安排临时官员代理甘州政务,确保地方稳定。”
极其顺畅的因果线,漂亮准确至极的用词,没有一句废话,真是……过于完美,这是桑姝丹看完这三页卷宗最大之感受,饶是她一个不以笔墨为生的半文盲,也能感知到这篇卷宗如何既简洁又有理有据,她还翻出来同年甘州相邻州其他自尽案件的勘察与季昆案做了对比,显然是文采用词皆不及此篇,可是为何字迹却出自一人之手。
到底是撰写这卷宗的主典收了贿赂照凶手口述写了,还是有什么能仿字的高手重写了这卷宗?
桑姝丹不甘心,逐字逐句地反复再看,直到太阳西落,她焦急地看向窗外,想起涔沅的吩咐,遂合上卷宗,一路狂奔到夕部。
“今日需伪装成何身份。”她掀开马车帘子,有些兴奋地钻进车轿里,涔沅换了辆寻常的华贵马车,让人从外面看不出官家人的身份。
“你倒是驾轻就熟。”涔沅没穿她早上选的那件朱袍,还是选了件玄色的。
听他这样讲,桑姝丹一时有些恍然,这才短短几日,她的人生便翻天覆地,罢了,好歹有个暂且栖息之地。
“确然,出了宫,便觉得哪里都是新鲜的。”桑姝丹颔首笑到,只是眉头还未全然舒展。
看了一眼她神态,涔沅便心下了然:“那卷宗是不是干净得很?”
“是极。”她收敛微笑:“奴看了一下午,也未曾看出个什么,不过奴已背下来了,奴再想想。”
“既然你也已过目这卷宗,也可佐证我的推测,接下来就要看能不能找到当年撰写此卷宗的主典了,不过玄冥司这里只收了狱讼案一类的卷宗,前朝那么多年人事调动的卷宗更繁复,吏部不一定还保留完好。”男人沉吟道。
“公公。”桑姝丹突然唤他:“那卷宗,公公说看过,可奴看那四卷的灰尘都积地差不多,敢问公公是何时看过的?”
闻言,涔沅轻轻抬了抬眼皮儿,有些讶然地看向她,心叹她如此之敏锐,他自然是早就看过,只不过主典一事没来得及查,也没有契机去查,更……更没有人催着他去查,他一面觉得桑姝丹这样胆大直言很是好笑,一面心中也有所松动,有些懒得嘴硬。
“这些卷宗本来就不该留在玄冥司,这宅院原本是刑部的别苑,被我抢来了,里面的东西我自然也都看过。”
他语焉不详,而她抬眸淡望,知道涔沅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对她向来是,虽在意,却也没有那么在意。
“那公公,去宝瑞坊做甚?奴不会赌,公公是赌技很好么?”女人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
“桑姝丹,以后不许再试探本督。”男人伸出手,三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摆正她的脑袋面对着他,小心思没被涔沅放过:“否则,就罚你叼着衔木一日不许说话,也不能吃饭,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奴,奴不敢了。”多明媚又惹人怜爱的一双琥珀色双眸,连世间最妙的水晶珠宝也比不上她分毫,他从前怎么就没发觉呢。
“不上赌桌,你只须跟着我,做我的小厮便可。”下马车时候,他才终于嘱咐了一句。
夜色已全然笼罩街道,宝瑞坊处在繁华的君乐坊之中,京城街道被朦胧的月色与摇曳的灯火交织照亮。
宝瑞坊门口,两盏红彤彤的灯笼高悬,光影摇曳中,人影绰绰。赌坊的朱漆大门一半打开,门旁站着几个身形魁梧的大汉,眼神犀利地扫视着过往行人。
很快有小厮上前牵走乌丰手中的马车,待客很是周到,涔沅面色如常,实则警醒万分,沈熙儿派出的是夕部顶尖密卫,那样擅长隐蔽行踪的人都能被宝瑞坊老板发现,还送了张古董竞拍会的请帖。
既然这宝瑞坊的老板有意结识涔沅,他也不吝啬先来探探虚实。
赌坊门口不时有衣着各异的人匆匆而来,有身着绫罗绸缎的富商,满脸急切与兴奋;也有衣衫略显破旧的市井小民,眼中闪烁着渴望与冒险的光芒。
那敞开的半扇门中喧闹声四溢,贺吉未出来相迎,涔沅只知道贺吉是个很年轻的西域男人,但宝瑞坊生意红火,开遍大晟,贺吉并不常待在京城里,二人并未打过照面。
“贵客,赌坊的规矩,客人不许携带兵刃。”他眼神看向乌丰的佩刀,涔沅一个眼神,乌丰便乖顺地解了佩刀递给小厮:“贵客,老板在包厢里等着呢,请。”小厮弯腰弓背,笑意融融地领着涔沅一行三人入内。
踏入赌坊,喧嚣之声顿时扑面而来。大厅里的数张赌桌都围满了人,烛光摇曳下,赌徒们或大声呼喊,或默默祈求。
路过人群之时,桑姝丹不禁多看了两眼。
骰子在瓷碗中清脆地滚动,发出令人心跳加速的声响。庄家面色冷峻,熟练地操作着赌局,手中的动作干脆利落。周围的看客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空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实在不算好闻。
小厮一溜儿引着他们上了三楼,推开最中间那扇门。
“吱呀”一声,清淡的雾气缭绕,又是烟气,她刚要皱眉,便嗅到烟丝里似乎掺了薄荷叶,倒是好闻。
赌坊老板的房间,宛如一方隔绝尘世的天地。房间的四角,铜制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如丝如缕,弥漫着淡淡的幽香。
不过……
房内四壁上,挂着色彩斑斓的浅金色毛毯,那毛毯质地厚实,上面用鲜艳丝线绣着奔腾骏马,脚下的地毯也是相配的异族毛毯,那样缜密的纹理,定是采用了经纬编织法,那便是从西北当地妇女手里收来的真品。
房顶吊灯上,还悬挂着些彩色的丝带和铃铛。微风吹过,丝带飘动,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边,深蓝色的厚重窗帘被拉来两侧,其上绣着金色的花纹,她若现在走过去摸一摸,必然能认得出那是栽绒工艺的帘子。
真是令人梦回幼时,桑姝丹一时恍惚,涔沅斜睨了她一眼,目带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老板,贵客到了。”那小厮转身关门。
听到响动,屏风后的年轻老板微微抬眸,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他轻轻挥手,婢女们立刻会意,将他面前的九折屏风缓缓拉开。
被称为“老板”的男子正斜倚在软榻之上,手中捧着一杆精致的水烟壶,轻轻吸一口,烟雾缭绕间,他那一双如湖水般深邃的蓝色眼眸微微眯起。
深褐色的头发葳蕤而浓密,发中间用银丝精心编织的辫子,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身上那件类似藏袍的深蓝色锦缎长袍,以金线绣着繁复图案,似是雄鹰与星辉,华贵之余亦不失异族风姿。
“司正能来我这小小赌坊,真是令我这里蓬荜生辉,快快请坐。”
蓝袍男子放下水烟在烟架上,边笑边慵懒起身,长袍曳在地上,拖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屏风后,立时钻出两位婢女上前来斟茶,笑仄如花,屋中未见炭盆,却温暖极了。
几位婢女皆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裙,身姿婀娜,有的轻轻挥动着羽扇;有的则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盘。
真是位好生会享受的风流公子,屏风没拉开前,桑姝丹还疑惑到底何种形貌的男人出场要如此排场。可望向他一双蓝如长空的星眸,她便登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浮华之辈。”涔沅心里判到,他面无不悦,背却挺直,没有坐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