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迷迷糊糊间,我似乎看到豆子了?”季翰阳躺在床榻上,向唐一意求证。
唐一意用瓷勺拌着手里的药碗,发出清脆的响声。
“郎中说引他上山的是一只黄犬。”
“那定是豆子了!”季翰阳眼前一亮,两只手撑起身子,在屋中来回扫视。
“它不在了。”
寒风从门窗的缝隙钻入屋中,吹得人脚底发麻。
季翰阳叹了一口气,“冬季不远了,届时天寒地冻的,它该往何处去呢?”
柳云关在门外听着,片刻之后,他沉默地掏出银子,交给郎中。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下山。”
两人一同走出了院子。
“天气转寒,它自然便会回来了。”唐一意其实并不确定。
药汤上的热气渐渐散去,唐一意适时说道:“季爷爷,该喝药了。”
季翰阳接过药碗,眼睛一闭,把药汤一口喝尽了。
唐一意想起此番下山的收获,往自己的衣兜里掏了掏,拿出一封泛黄的书信。
“这是寄给你的信。”
信封上只有收信者的姓名。
季翰阳接过书信,双手止不住颤抖着。
发觉他需要单独的空间,唐一意端着药碗走出房门,顺手将门掩上了。
郎中不知何时去了,柳云关亦不见踪影,空荡的山中只闻时不时的鸟鸣。
屋中的季翰阳小心拆开信封,生怕经年已久的信纸稍有不慎便会碎掉,但看完信中的内容之后,倒是他心如秋叶,被风吹透之后只需轻轻一踩,轻易化成了齑粉。
书信来自遥远的京都,年份难以推测,大概是他受罪牵连,决定离家那年吧,彼时他终于找到这座荒山定居,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让他们勿念。
这些年过去了,家中毫无音讯,季翰阳一直以为是书信遗失了,未曾想早就送到了茫山。
他有些庆幸,这封信直至今日才被他看到,他当年若是早早知晓家中人的心思,怕是已然自暴自弃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家中人书信一封将他逐出族谱罢了,所有人都急于同他撇清关系,都恐惧引火烧身,家人也不例外。
季翰阳自嘲地笑着,眼眶红了一圈。
“季爷爷。”唐一意敲着房门,“我同柳大哥在山下还买了些糕点,你可愿尝尝?”
季翰阳有条不紊地把信纸叠好,塞回信封中,又顺手把信封垫在枕头下。
“好,你进来吧。”
唐一意提着屉子进来,兴致冲冲地向他介绍,“这是云片糕,这是水晶糕,这是糯米红豆糕,方才我蒸过了,还热乎着呢。”
季翰阳擦擦手,拿起一块糕点,轻咬一口,当真是温热的。
不知怎得,他忽然想起昔日在京都的富贵时光,一家人和睦相处,每夜从宫中返家,糕点总不会是凉的。
一滴清泪从脸上滑过,他手忙脚乱地抹去。
看着枕头底下露出的一角书信,唐一意大致明白与它有关,但还是故作轻松:“吃个糕点不至于如此感动吧?”
季翰阳别过头去,将整块糕点咽下,回道:“不感动,这糕点快给我噎死了。”
唐一意轻笑一声,从桌上倒了一杯茶。
“喏,缓缓。”
季翰阳顺从地接过茶杯。
“季爷爷,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
“搬去山下住吧。”
季翰阳沉思。
唐一意接着说道:“此番若不是有豆子和我们在,便无人照料你了,镇上多好呀,郎中好找,也还有人惦念着你。”
“惦念着我?”
唐一意点头,“他们都想念你从茫山上带下去的果子,每年秋季就等你了,还有那驿站的阿婆,都还记得你。”
避世不遇在唐一意看来是对自己的囚禁,她打心底眼希望季翰阳能再接受世人。
“看到你过得不如意,我阿爷想来只会愈加愧疚。”
提起这个,季翰阳情绪再一次激动起来,“不,不是他的错,那一夜明明我们都没有错。”
“我相信长辈们都没有错,所以不必惩罚自己。”
唐一意将自己的手覆在季翰阳手上,感受他手上的皱褶。
“还有很多人在意你。”
“再说了,世人早已忘了当年之事。”
房间的窗户正对季翰阳的床榻,不过最近风寒,他将窗户闭了起来,若此时打开,他定能看到绚烂的山景和繁盛的果实。
季翰阳望着窗户的方向,又看向唐一意,最后嘴角弯了起来。
“好,我下山。”
唐一意眉开眼笑,又给季翰阳递了一块糕点,季翰阳没有接。
“别光顾着我了,你也吃点。”
唐一意吃起糕点来。
季翰阳靠着床头的墙壁,对唐一意说道:“我也跟你商量一件事。”
“何事?”
“莫要再追查当年之事了。”
唐一意神色一滞,“为何?”
他叹了一口气,小姑娘居然没有否认她还在追查,她果然放不下。
“你一个人,我总担心再出什么事。”
她是唐家最后一个人,好不容易逃离祸事中心,他希望谁都永远别再卷进去了。
唐一意沉默地吃完糕点,半响后从喉咙里吐出话来,“我听你的。”
血海深仇是不可能忘记的,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季翰阳安心。
可季翰阳显然不安心,追着说道:“你发誓。”
违背誓言那是天打五雷轰顶。
唐一意舔舔嘴唇,“那还是算了。”
“果然是一家子人,唐兄也是如此执拗。”
罢了,当年没拦住,今日亦不可能拦住。
“我年事已高,虽无法庇护你,但或许有一事能帮上你。”季翰阳挣扎着欲从床榻上起身。
唐一意赶忙扶住。
在屋中环了一圈之后,季翰阳停在一堆竹筐前。
竹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晒干的草药、玉米和花生。
“要把这些搬开。”
唐一意照做。
竹筐搬开之后,空出了一块地。
季翰阳蹲下身来,用指关节将空地敲了一遍,听到声音不对便停了下来。
唐一意把对应的石砖撬开,拿出一块扁长的木盒。
“打开?”
“嗯。”
木盒嵌在地砖下有些时日,上下闭合地很紧实,她费了大力气才能打开。
是一张泛黄的字条。
“这是……”
“当年后宫事发紧急,我与唐兄正要出门,下人送来这字条,告诫我们不可插手此事。”
唐一意想象着当夜的情景,淑妃难产,作为太医的季爷爷和阿爷奉诏出诊,一封字条警示两人莫要出诊,但职责所在,阿爷毫不犹豫进宫,但人算不如天算,淑妃一尸两命,皇帝大怒,不过念在两人夙兴夜寐,多年侍奉宫中之人有所苦劳,只是将两人驱逐出宫。
“或许淑妃之死早已被算计好,你和阿爷不管当夜是否进宫,她都必死无疑。”
季翰阳沉默,算是认可她的猜测。
唐一意单手摩挲着字条的纸张,总觉得这样的材质自己在哪里见过。
“唐丫头,若淑妃难产一事背后真有推手,那便与皇权和党争挂钩了。”
言外之意,这不是家事,而是国事。
唐一意点点头,把木盒子收好。
眼下,淑妃难产之事她心里有数,但圣上既已放了阿爷的命,那后来族中的大火又是怎么回事,两件事之间是否有关联?她想不通。
“你形单影只的,若决心要查,也可利用无度门之力。”
那柳云关的名头季翰阳有所耳闻。
“利用什么无度门?”柳云关破门而入。
唐一意急匆匆把竹筐复位,“想来你听岔了,没人提到无度门。”
柳云关连打三个喷嚏,就把话题略过了。
“我知道豆子在哪儿了。”
“啊?”唐一意顿住。
柳云关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拉着她的手臂,道:“我们出去说。”
太阳落山,院子中昏黄的烛灯亮起来。
柳云关把手从鼻子上拿开。
“豆子在何处?”
“就在山上。”
“如何得知?”唐一意倚在篱笆上,回想起镇上小巷之事,她还是觉得郁闷,语气也是闷闷的。
柳云关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这鼻子对狗毛敏感,最近又是狗的换毛季,豆子今天在家里走了一圈,留了一些毛发在屋里,我一进去就想打喷嚏。”
言罢,他还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我刚才呢,送郎中下山,趁天还没黑到处逛了逛,总感觉鼻子里痒痒的。”
唐一意心有所动,迫不及待想寻回豆子,但看着院子外一片黢黑,还是说道:“先烧菜吧。”
忙碌了一整天,他应该也饿了。
“好,我马上去生火。”
终于听到她愿意说话,柳云关稍稍松了一口气,立马走到灶台边,捡起劈碎的木柴便开始引火。
今日之火不知为何如此不争气,好不容易点着,放到灶里才一会儿又灭了,柳云关重复着引火的任务,急得满头大汗。
“柳大哥,火生好了吗?”屋外传来唐一意的询问声。
完了,他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吧?
“准备好了。”柳云关对外喊了一声,又接着引火。
未曾想火又灭了,他十分生气,奋力往灶里一吹,灰烬四处飘扬,熄灭的火苗复燃。
柳云关大喜过望,想着要对着屋外大喊:“阿意……”
扭头却看到唐一意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灶火我给你生好了。”
柳云关抖抖衣服上的灰,要站起来。
“等等。”唐一意说道。
她俯身轻拍着柳云关的头发,又吹了吹。
这距离好像有点近。
柳云关感觉她吹的风甚至拂到了自己脸上,练睫毛都被吹动。
他可能是在灶台边待久了,连脸都开始烫了起来。
唐一意似乎也意识到了,倏然起身,主动拉开距离。
“你头发上……有灰。”
唐一意叉着腰,接着给他安排事情做。
“菜洗一下。”
“拿个空碗给我。”
“接点水。”
“加柴。”
……
“好嘞!”
柳云关心里乐得开花。
晚饭过后,因为担心屋里的狗毛还有残留,柳云关在庖厨中将几张椅子连在一起,搭成一张简易的床榻,在此过夜了。
晚间的风有些寒凉,唐一意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担心柳云关着凉,她起身又拿了一条被褥送去给他。
估计是真累了,柳云关睡得很熟,就算是唐一意在黑暗中撞到了门框,他也并未察觉。
唐一意把被褥展开,蹲下来铺在他身上。
她突然就不计较了,因为自己对他亦是另有所图,亦是有所隐瞒,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会有所保留的,只要不关乎自己和身边人的性命,都不算大事。
睡梦中的柳云关把被子捏了捏。
唐一意蹑手蹑脚地离开,把门合上了。
翌日一早,按照柳云关打喷嚏的路线,他们果然在隐蔽的树洞里找到了豆子。
豆子瘦了,起初看到唐一意没反应过来,还冲她吠了两声,反应过来后,摇着尾巴默默贴了上来。
尽管豆子表现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唐一意还是盯着它回家了。
季翰阳一早听说两人要去寻豆子,本想一同前往,但自己的身体状况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添堵,便老老实实坐在家门前等候。
再次看到豆子的身影时,他忍不住老泪纵横。
“怎么瘦了?”
豆子乖巧地走到他跟前,坐着让他抚摸毛发。
“在家好好吃饭啊,不许再走了。”季翰阳轻敲它的头。
吃饱喝足之后,豆子不负众望,找到了山参所在。
赶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