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意跟随柳云关游历江湖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光看杜从书那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样子,就将他和姜麦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
旧日情人的身份不好说出口,毕竟姜麦已为人妇,如此说不合礼数,所以他没说。
“公子找她所为何事?”
“来告个别。”
杜从书等了七年,耗费了大好年华在此处,是时候离开了,可临行前他总想与姜麦再当面好好道别。
他这回复如此简短,唐一意都不知该从何下手帮他缓解与姜麦的关系。
“公子,你这话需说得明白我才能知晓你与姜麦的龃龉,好让她同你见面。”
“龃龉?”杜从书轻念。
他原先还以为自己同姜麦情投意合,这辈子不会用上这样的词。
事情为何会发展成今日这副局面呢?
第一次在书塾里见到姜麦时,杜从书首先是被姜芽吓了一大跳。
那是很好的清晨,整间书塾的座位坐得满满当当,杜从书来得晚了些,进来时发现只有姜麦一旁的书案是空着的。
他环视了书塾,发现实在是没有座位了,但又不好站着,只能走到姜麦身旁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这里是否有人?”
姜麦看了一眼座位尚未来得及答复,姜芽便从杜从书身后冒了出来。
“这是我的座位,你不许坐这儿!”
吓得杜从书一激灵,在原地蹦了起来,他一时着急避让,不慎将膝盖撞在了后排的桌子上。
“嘶。”
有点疼。
姜芽看到杜从书让开,便顺势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自己找位子坐去,我要跟我阿姊坐一块儿。”姜芽一面说道,一面将自己的书册掏了出来。
整间屋子的桌椅都有人坐着了,杜从书扶着膝盖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实在是无处可坐。
要命的是,教书的夫子此时进了书塾。
原先吵嚷的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杜从书和夫子面面相觑。
“你为何还站着啊?”夫子一大把年纪了,捋着花白的胡子问道。
夫子语毕,书塾中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杜从书身上,狭小的屋室瞬间又逼仄了几分。
杜从书昨日方凑足了书塾的费用,一大早便赶来书塾准备先预习功课的,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书塾,同窗的比他先来了两个月,他们都有桌椅,而杜丛书的桌椅却还未备下。
他也想找地方坐啊。
“屋中暂时没有空余的位子,弟子可以先站着听夫子授课。”杜从书作了个揖。
夫子想来是年事已高了,眼力也不大好使,闻言从讲位走开,凑近杜从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发现竟是个新面孔,恍然才想起自己昨日已收过他的学费,这是个穷小子。
“这桌椅可是要自己带来的。”
“啊?”杜从书没听说过书塾还有这种规矩。
“大家的桌椅可都是自己带来的吧?”
为了让杜从书更相信自己的话,夫子还装模做样地问屋中其他的弟子。
“是——”其他弟子整齐地回答,平日诵诗都未曾如此卖力。
桌椅本是书塾自配的,当然不是自己带来的,但眼下能多看杜丛书的笑话一阵子,他们便少读一阵子的“子曰学而时习之”,当然是不停添乱了。
夫子对大家的反应感到很满意,可杜从书却因此愈加局促起来。
他本想着今日第一次来书塾应当奋发图强认真听讲,还背了不少书册过来,未曾想到现在都还没能坐下,却要自己找起桌椅来了。
“请问夫子,弟子该去何处寻得桌椅?”尽管心有不满,杜从书还是保持着礼节。
“那是你自己的事。”夫子摇摇头,走回了讲位。
“昨日吩咐你们回去背诵的篇章如何了?今日散学前我可是要挨个挨个听的。”
夫子拿着把戒尺,在桌面上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弟子们的目光从杜从书身上收回,低着头落回了手中的书册上。
屋内旋即响起了诵读声。
今日找桌椅怕是要错过夫子的讲授了,杜从书斟酌了一番,还是觉得站着也能听讲,待到散学后他再找桌椅也还来得及。
心下一横,他便盘腿坐在了地上,将书册举在胸前,融入了书塾中的书声。
一堂课过去,杜从书听得十分投入,夫子虽说为人并不和善,可学识确是渊博,讲起课来旁征博引,很是生动。
下过早课,姜麦火速离开位子,从杜从书跟前小跑了过去,而后出了门。
临近第二堂课开始,她满头大汗地拖着一条长木桌走进了书塾。
“公子,今后你可用这木桌学习功课。”姜麦挽起衣袖拭了拭汗,对仍坐在地上的杜从书说道。
“多谢姑娘,但这木桌……”
若是要花银两,他怕是负担不起了。
姜麦看出了他的窘迫,躬下身来低声说道:“夫子诓你的,桌椅是书塾中自有的,我方才想起隔壁屋子中还有多余的,这就给你搬了来。”
天气渐冷,可姜麦折腾了一会儿额上还是渗了些汗珠,几缕发丝贴在额上,她低头同杜从书说话时,长长的睫毛时不时扇动着,在她身侧还有一股清甜的茉莉花香时有时无地散发着。
仔细一看,她的额角还有一道浅浅的疤。
杜从书平生第一次离女子这般近,他有些慌张,默默地往后挪了一些。
“公子?”姜麦发觉杜从书在走神,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小生名唤杜从书。”
杜从书嘴里没由来地冒出了这么句话。
姜麦点点头,道:“杜公子,这椅子可还需要我搬来予你?”
他急忙摆摆手,道:“其实姑娘只需告知我桌椅在何处便好了,小生可自己搬来。”
想起方才姜芽让他起身时,他膝盖磕在木桌上发出的响声,姜麦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公子膝盖上的伤估计不轻,我在这先替芽儿赔个不是了,她做事向来鲁莽,并非有意推搡公子,更非有意使公子受伤。”
杜从书的右膝还在隐隐作痛,他朝姜芽的书桌望去,发现她已经伏桌睡倒了。
“公子莫怪,散学后我再让她来给你配个不是。”
见杜丛书没有当即回复,姜麦又说:“那散学后再寻个郎中瞧瞧伤势?”
“无妨,区区小伤,便不劳姑娘挂心了。”
散学之后他还要赶去酒楼上菜呢,耽搁不起。
姜麦点点头,道:“一切听凭公子,后续若是有需要,请到姜府寻我。”
“好。”
姜麦将长木桌摆好之后,又主动去隔壁把空余的椅子也搬来给杜从书,还细心地将他散落在地上的书都拾到了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
事情都做完之后,夫子恰准备开始下一堂课。
“对了,请问姑娘芳名?”
“我叫姜麦。”
赶在夫子训斥之前,姜麦匆匆抛下自己的名字便走了,迈着小碎步向位子溜去。
仍有一阵茉莉花香若有若无的在杜从书身旁萦绕着。
淡淡的。
散学后姜麦当真将姜芽拎了过来,要她向杜从书赔个不是。
“杜公子,对不起。”姜芽对着姜麦嘟囔了一句。
“看着杜公子说。”姜麦双手扶着姜芽,将她扭向了杜从书。
“杜公子,对不起。”
杜从书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看到姜芽一脸委屈倒是感觉自己也欺负了她。
“小生也有错,不该冒昧占了姑娘的位子。”
“那我俩扯平。”
杜从书给了台阶,姜芽没有不往下走的道理。
“好了好了,先回家吧,不然爹娘该等急了。”姜芽巴不得早点逃了,一直在催促姜麦。
“可杜公子的伤……”
“阿姊,他是膝盖磕了又不是腿折了,能走的。”
“芽儿,要为自己犯的错承担责任,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姜麦板起了脸。
听完姜麦的话,姜芽掏出了自己的钱袋,塞给杜从书,道:“喏,给你银两,自己找郎中瞧去。”
“芽儿,这不是钱的问题。”
“是芽儿的错,阿姊不要生气,我们回家吃饭好不好?”眼见姜麦要生气,姜芽霎时服软了。
“姜姑娘,这确实是小伤,不必担心。”
“你看,他都说是小伤了。”
“芽儿!”
姜麦这妹妹虽说心地不坏,但是性格属实跳脱了些,嘴巴上平日亦不饶人,没少得罪人,事态每每发生到几近失控的地步,都靠姜麦为她兜底。
好在杜从书为人比较憨厚,对这事倒没怎么计较。
不过自打此事之后,三人渐渐熟稔了起来。
彼时的杜从书觉得自己与她们除了同处一个书塾以外,再无其他共同点,姜府是秦淳城中大有名气的制糖商,而他杜从书不过是城中贫苦的百姓,她们读书纯粹是出于兴趣,或是出于姜见山和陆伶的要求,而自己却是欲通过读书来谋取生计的。
不能通过读书入仕的话,在秦淳城中做一教书夫子也不错。
姜麦心思细腻,在与杜从书的来往中对他的家底渐渐有了清晰的认知,常常将姜府中自己闲置的书册赠予他。
那些书册原先被姜麦保管得很好,但为了让杜从书毫无负担地接受,她还特地让府上侍女刻意将书页晒黄了,才假装若无其事地送给他。
一来证明这些书就是闲置的,二来证明自己早已厌倦了这些书,好让杜从书认为他收下书反而是帮了自己的忙。
每日清晨,早早赶来书塾的姜麦总能发现杜从书来得比自己还早,散学之后又时不时能看到他在酒楼中上菜,她很欣赏杜从书的坚韧,自然也愿意伸出自己的手。
“阿姊,你不会是心悦那书呆子吧?”
姜芽发现自家阿姊有事没事便要去关照杜从书,心中生了疑窦。
那些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男女两情相悦的。
杜从书也不对劲儿,寒冷的冬天他总会在家中烧上一壶汤婆子,带到书塾中给姜麦取暖,自己却乐意冻着。
“他一定也心悦于你。”姜芽的语气中充满了肯定。
这书呆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