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景足不出户,又是好几日未来寻唐一意。
是夜,停云楼中赵勉和卢氏正在为赵华临风风光光地办生辰宴,侯爷府中的下人和守卫正是最空虚之时,唐一意绕到侯爷府南面,带着柳云关翻了进去。
“二位怎会在此?”
赵华景方才让送饭的下人离开,转身便看到唐一意和柳云关正从窗户外爬进他屋中。
“来看看你的伤势。”唐一意说道。
“来吃饭。”柳云关盯上了赵华景手中的饭菜屉子。
唐一意真不知该说些他什么才好。
“来都来了,一起吃吧。”赵华景说道。
正好他也没什么胃口。
三个人围着屋中的木桌坐了下来,柳云关嫌木桌中央的茶具碍事,哼哧哼哧动起手来,将茶具全部搬到了最后一张空着的椅子上。
“唐姑娘,想问些什么便直说了吧。”赵华景一面说道,一面用左手从旁边的椅子上端起茶壶,为唐一意倒了一杯茶水。
“公子前几日可是去了城郊铁矿点?”
她记得玉展曾说过铁矿点在郊外,而且那日她为赵华景斩断箭杆时,看到上边写着四个极小的字:京都铁矿。
若她猜得没错的话,赵华景是去暗中清点瞒报的铁矿数目,而当时紧紧追在他身后的便是守卫铁矿的禁军。
“是,但我只是……”赵华景急着解释。
唐一意举起手掌,示意他不用说话,接着说道:“若你想说迷路之类的话语,那便免开金口。”
迷路这个借口她也不是没用过,心中知道这究竟有多离谱。
“你不用说什么,接下来我说我的判断,若是说得正确,你默不作声就是了。”
“赵华景,你的游手好闲是装的。”
他在北兰国为质十年,不可能做出摸马的耳朵这样的错误举动。
在外人面前他挥金如土,时不时便要发出一些毫无逻辑的悬赏公告,不学无术又弱不禁风,骑着匹马还被马溜了。
唐一意原先以为赵华景这么做只是为了反抗赵勉十年的不作为,但他被铁矿点禁军所伤一事又让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而镇北侯赵勉,他的顺从也是装的。”
从北兰国回到京都之后,为了不引起皇帝的怀疑,父子二人开始表露出不合来,甚至到了同在一个屋檐底下见面仿佛不识的地步,生怕被府中的暗探看出了两人的叛心来。
“我猜得没错吧?”
赵华景默不作声。
“不过我确实还有其他问题要问你。”有些问题他问过玉展,但玉展并没有答案。
“卢氏便是侯爷府上最大的暗探吧?”
“是。”赵华景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唐一意远比他想的要聪明。
自打虞夫人离世,赵勉并无再续弦的准备,但皇帝听闻侯爷夫人的死讯后,自认为得了个安插暗线上好的机会,非要当着群臣的面下旨为赵勉选一位新夫人。
赵勉自然是万分抵抗的。
“赵爱卿,夫人没了,公子没了,如今偌大侯爷府多么冷清,朕亲自为你选定夫人,有何不可?”
“微臣最喜好冷清。”
“赵勉,给朕一个赎过的机会,莫要让天下人觉得是朕苛待了你。”
皇命如此,赵勉如何反抗?他原想着如此窝囊活着还不如一头撞死,随虞夫人去了的好,但一念及自己的骨肉尚在北兰国艰难活着,又不忍让他回来之后孤零零一个人。
赵勉最终接了皇帝的圣旨,将卢氏迎娶入府。
自卢氏入府以来两人分居数月,某一日卢氏不知在送来给赵勉的茶中送了什么迷药,迷乱之中才有了后来的赵华临。
整座侯府如同牢狱,赵勉便是最大的犯人,他不知道府中究竟有多少暗探,稍有差池他和赵华景便万劫不复。
他只能装,假装自己和卢氏琴瑟和鸣,假装自己薄情寡义。
“那你和赵勉是如何达成共识的?”唐一意问道。
“我在北兰国为质的第四年,老国主死了,新上任的国主对上一辈的仇恨并没有太深,我的处境因此也比最初那四年好了很多。”
他六岁为质时不过是个孩子,但已经受了许多北兰国人的辱骂和责打,身上常常是旧伤未愈,新伤又至。
他们把两国的恩怨加注在他一人身上,变着花样折磨他,却又不能让他死去。
那里的冬天好冷好冷,他无数次学着虞夫人教他的办法,将十根手指逐个弯曲,可十年就是过不完。
好在赵勉这些年一直不停派出暗卫,第五年他们终于找到了遍体鳞伤的赵华景。
那位跟随着赵勉出生入死多年的大夫当时是一面流泪,一面为他检查伤势的。
他们告诉他,侯爷和虞夫人从未忘记过他的存在。
终有一天会大仇得报的。
“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唐一意轻叩茶杯。
“那没办法,是姑娘聪明。”
“我的意思是,你不会杀人灭口吧?”唐一意做出惊恐状。
赵华景闻言笑出了声,双肩微微颤抖着,道:“我难道打得过你吗?”
唐一意两次在他面前勒停疯马,怎会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那你不怕我揭发赵勉的计划?”
赵华景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道:“姑娘若是真想揭发我,今夜便应当在皇宫而不是在我屋中了。”
皇帝一向视侯爷府为眼中钉,巴不得有借口将他们连根铲除。
“唐姑娘可有所求?”赵华景再愚笨也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帮自己。
“五百两。”
“就五百两?”
“还有万壑松。”
“这……”赵华景面露难色,“这万壑松全京都仅有一盆,前年被我爹送给沈夫子了。”
“沈丰怀?”
赵华景点了点头。
“罢了罢了,先解决了眼下这事再说。前不久户部在清点铁税时发现这半年的铁税锐减,皇帝正在派人调查原因。”
“此非我与父亲所为。”
“我知道,你们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马脚,但这很可能会指向侯爷府。”子虚乌有的不说,但他们是真的在私造兵器。
“唐姑娘莫要担心,铁税一事沈夫子已同我说了。”
“啊?”柳云关埋头吃饭,抽空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沈夫子原先为皇帝所派的另一眼线,可多年来并未发现侯府有任何不轨之举,皇帝心急,始终找不到理由除掉侯府,于是不久前给沈夫子下了任务,让他与朝中其他官员合作,一人在户部账本上做手脚,一人在侯府中塞假证据。”
皇帝也是真舍不得,既要作假又不肯作全套,愣是没有让铁矿流到民间分毫。
“如此说来,沈丰怀是被你们策反了?”
“我不过是将来龙去脉如实相告,一切交由沈夫子抉择。”
停云楼此刻满楼笙歌,来客脸上都露出了喜气洋洋的神色。
卢夫人挽着赵勉,站在楼梯上敬四方来宾。
赵华临终归是年幼不抗困,吃过晚饭便闹着要回府歇息了,卢夫人拗不过,只好遣了几位下人送他回去。
“皇上驾到!”宴酣之时,皇帝领了一队人马大摇大摆地进入停云楼中。
“微臣参见陛下。”赵勉慌忙下了楼梯,前来迎接。
“二公子这生辰宴办得真是风光。”
“不敢当,不敢当。”赵勉怕极了皇帝突如其来的夸奖。
“你有何不敢的!”皇帝抬高了音量。
意识到场面不对之后赵勉立即下跪,口中道:“还请陛下明示。”
整座停云楼陷入一片死寂中。
“户部上半年的铁税锐减,朝中有官员上奏称是你赵勉转了铁税兜售至民间,赵勉,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明察!微臣绝无此心。”
“好,不承认是吧。”皇帝转身向楼外跟着的禁军说道:“去侯府给我搜!”
赵勉仍低着头跪在地面上,在所有人都看不到他表情的地方,他嘴角弯了起来,轻蔑地笑着。
侯府外传来吵嚷声,赵华景心中了然,问唐一意道:“二位是要当即翻墙离开,还是留下来看个笑话?”
唐一意选择后者。
一群禁军闯入侯府,在整座府里搜罗了好几轮,最后在赵勉的书房中搜出几封可疑的书信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满脸怒气地瞪了身后毕恭毕敬的赵勉一眼,而后拆开了信,看了一会儿之后脸上一阵红一阵紫的,总之,脸色很难看。
“赵爱卿,是朕误会你了。”皇帝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几封信中写的全是赵勉如何如何忠君,如何如何爱国,根本就不是他先前命令沈丰怀放到侯府中的。
“陛下明鉴,定不会污蔑微臣一片赤子之心,一定是有人从中惹是生非,才令陛下与臣有了嫌隙。”
赵勉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在表面上甚至还维护了皇帝。
“是……是……”有台阶皇帝当然是顺着往下走了。
片刻之后禁军悉数从侯府中撤去,停云楼接着歌舞。
此番办事不利沈丰怀负有很大责任,皇帝心中有怒,找了个借口把他贬离了京都。
沈丰怀连夜启程,生怕皇帝反悔。
唐一意找到沈府时,沈丰怀人已经不在了,再打听了一番,他把那盆万壑松也带走了。
“真是的,贬谪就贬谪了,又不是再也回不来,为什么连个盆栽都要带走。”柳云关忍不住嘀咕道。
“那还真不一定能回来。”
在唐一意的印象中,被贬谪的官员十有八九都是终生流放,极少有官复原职的情况出现。
“我们什么时候走?”柳云关问道。
他竟然有些习惯四处游历的感觉了。
“先把马还给赵华景再说。”
玉府门前,那马正在悠哉游哉地吃着府中下人收割来的马草。
玉展的气色相比唐一意初来时好了几分,虽说那铁税一事并未得到合理的解释,但对国库收支的影响不算太大,皇帝不打算接着追究,他也就没什么压力了。
“姑娘这便要走了?”玉展问道。
唐一意二人在玉府寄居的这半个月,倒是给他寡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生气。
“玉侍郎事务繁忙,我二人不便长久叨扰。”
再说了,她自己也还有很多的事要忙,她得赶紧找齐所有草药,毕竟无度门那边也不知道吴宗还能支撑多久。
“那姑娘慢走。”玉展送到府前,还给唐一意塞了一袋银两,道:“这是一点心意。”
唐一意也不推脱,爽快地收下了。
侯府门上的牌匾似乎又重新上了一层金漆,白日里受光闪得人眼睛疼。
门前的小吏看到是唐一意来了,也不消多说,转身就往府里通报去了。
过了一会儿,赵华景便背着手出来了。
“你的马。”柳云关将辔绳交到赵华景手中。
赵华景将手抚上马脖子,而后将背在身后的手放到前头,露出了一张票据,说道:“五百两银子过于累赘,想必不适合唐姑娘带着游历,这是印有侯爷府玺印的票据,姑娘需要用钱时,只需找到赵氏钱庄,便可随时兑换。”
“多谢公子。”唐一意笑眯眯地接过票据。
“应当是我谢你才对。”
那日在密林中若不是唐一意及时出手相助,在马受惊而自己又受伤无力控制马匹的情况下,赵华景绝对会被铁矿禁军擒了去。
单凭私闯铁矿点这一事,他若是被擒了去,赵勉也难逃其责。
后果不堪设想。
“日后当心些。”唐一意沉默了许久,最后如此说道。
徒步走出京都时,唐一意突然停下脚步,害得身后的柳云关又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她的背。
“怎么了?”柳云关问道。
“柳大哥,我这么做是不是对的?”
往小了来说,赵勉二人所为是在复仇,往大了说,他们二人却是在谋逆。
“为什么会这么想?”
“若是皇帝与侯爷之间的斗争扩大,我不确定这会不会波及普通百姓。”唐一意说道。
刀剑无眼,一旦动起手来伤亡是不可控的,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