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摩托喷吐着蒸汽，漂亮地一甩尾，停在福利院门口，惹得一大群孩子挤在窗口张望。

矿区福利院坐落在萨布尔庄园的土地上，背靠一小片树林，目光越过林木梢头，便能瞧见萨布尔家白色的宅邸。福利院建设得很漂亮，像一所寄宿学校，周围有田野、树林和溪流，倒是比常年弥漫着雾气与煤灰的雾铁镇更适合孩子。

哈鲁与路希下车时，萨布尔夫人已在门口等候。

“都怪我，没过问查理，就与您匆忙约定了时间。纺织厂有一批紧急订单，他处理完后，会尽快赶来的。”

“不妨事，您带我们见一见需要义肢的孩子们就行。这次来，主要为了测量义肢需要的数据。”

福利院里。哈鲁高壮如熊的体型十分惹人瞩目。孩子们缩在门边窗沿，只探出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有个胆大的冒头提问：“你是来领小孩的吗？”话一出口，门边窗沿的小脑袋都缩了回去。

哈鲁对付小孩自有一套，他掀开怀里的大铁盒，里面漫出香甜气息。“不，我是来发小饼干的。”

孩子们很快发现：这只“大熊”温厚无害，烤的糖霜饼干极其美味，更别提，他还有一辆超级拉风的带边斗的红色摩托车！

哈鲁很快赢得了他们的欢心，跟着萨布尔夫人走到休息室时，身上已经挂了好几只人类幼崽。路希被几个孩子远远缀着，他生得好看，只是冰冰凉凉的表情令人却步。

萨布尔夫人一面请人将残疾的孩子领来，一面介绍情况。

“需要义肢的孩子共有六个，多数是先天残疾，有腿骨发育不良、手指残缺。还有两个在外流浪时落下了残疾。他们之中，年纪大的十二岁，小的才三岁。机械师先生，我所担心的，是孩子们成长太快，量身打造的义肢如同衣服，只怕穿不了多久就不合身了。”

“的确。”哈鲁道，“我跟路希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打算为孩子们制作可调节义肢，确保合用三到五年。”

谈话间，一个男孩直直走向萨布尔夫人。他立刻吸引了几人的注意，不光因为脸上醒目的疤痕，还有迥异于其他孩子的眼神——孤僻、野性而警觉。

路希熟悉那样的眼神，在他少年时代居住的混乱街区，常在街头看见这样的孩子。

“今天能见亨特吗？”疤脸男孩问。

萨布尔夫人目光哀怜。“芬里尔，恐怕不能。亨特还在病中，需要静养。”

男孩一声不吭地走了。肩胛骨干瘦支棱，背影分外孤寂。

气氛一时沉重。

哈鲁忍不住问：“这孩子……”

“他是萨布尔先生出差时，从奥罗拉的贫民窟带回的孩子。”萨布尔夫人说，“你们想不到他从前的样子——在垃圾堆里觅食，浑身跳蚤，一受激便乱叫乱嚷，甚至扑起来咬人，比起小孩，更像一条流浪的野犬，因为感染了好几种寄生虫，过分虚弱，才乖乖被带了回来。萨布尔先生亲自喂他吃饭吃药，给他洗澡、讲故事，过了很久，才让流浪小狗变回了小孩。”

她垂下眼帘。“这孩子不会表达，对萨布尔先生的感情却很深，每天都问：‘今天能见亨特吗？’可老人如今……见了只是徒增伤感。”

“我们可以为亨特·萨布尔先生定制一台可坐卧的轮椅，甚至支撑身体的外骨骼。”路希忽然开口，“现在测好数据，加急赶工，一两天就能完成。”

萨布尔夫人一时犹豫：“等查理……”

路希轻道：“我想，萨布尔先生也不愿余生都躺在病床上吧。”

萨布尔夫人一愣，谁知道老人的“余生”还能有几天？

她便不再迟疑，带领路希去见老萨布尔，哈鲁暂且留在福利院，为孩子们测量义肢数据。

穿过小树林，美丽的白色宅邸出现在眼前。萨布尔府不及伯爵府奢华，却典雅温馨。两人径直来到老萨布尔卧房门口。古怪的是，房门自内锁上了。

萨布尔夫人敲了敲门。蹙眉唤道：“纳贾？”

房间里传来一阵响动——玻璃相叩、柜门合拢，有人匆忙应声而来。卧室门自内稍稍开启，探出一位男仆的身影。

“亲爱的夫人，您叫纳贾所为何事？”男仆拿腔弄调地说。他长了一张松垮的脸，笑起来时堆起层层纹路，像戴了一张不服帖的假面。

“你在里面做什么坏事？干什么要锁门？”

“冤枉呀，夫人！纳贾正给老爷擦洗身子，您想，老爷从前多么注重体面……”

“好了，别堵在门口说个不停，快开门。”

纳贾滑溜溜的目光在路希身上转了一圈，又朝萨布尔夫人堆起笑容：“夫人，主人命令过，他不在时，不许外人进这个房间。”

萨布尔夫人语气冷硬：“这位先生是我请来的机械师，要为老人定制轮椅。立刻开门——除非你想违抗我的命令。”

路希在旁道：“只是测量必要的数据，用不了多长时间，不会打扰病人的。”

男仆不敢坚持，只好悻悻开门，口中不住抱怨：“主人回来了，又要怪罪纳贾，唉，仆人难做啊……”

“啊！”萨布尔夫人慌乱别开目光。

房间正中的大床上，陈列着一具赤条条的干瘪人体。肋条耸起、肚腹凹陷，灰败的皮肤紧贴骨骼，像一具新鲜的木乃伊。只有胸肋微弱的起伏，暗示死亡尚未完全吞没这具躯体。

纳贾低头，好掩饰眼中的幸灾乐祸。“您看，夫人，纳贾锁门，是有道理的。”

萨布尔夫人愠怒地看向男仆。路希对她道：“这里交给我吧。”

这时，床上突然传来“嗬嗬”的干哑声响，如濒死之人的召唤。老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萨布尔夫人的背影。

萨布尔夫人的视线回避着大床，脸上除了尴尬，更多是恐惧与不忍。她立刻道：“那么，我先回福利院，看看哈鲁有什么需要。” 便仓皇离去。

老人眼中冒出的一点光亮熄灭了。

路希走向床边，纳贾紧跟过来，用薄被掩住老人的身体。男仆垂着脸，眼神一瞟一瞟地投向他。

路希垂首从工具箱中取出皮尺，假装未曾注意到老人手臂、手背，甚至侧颈针孔密布的痕迹。

此行的真正目的，当然是为了调查小萨布尔。如今看来，这位“孝子”果然大有蹊跷。老人身上的针孔、发黄的眼球、干瘪躯体以及灰败肤色，无不透露出这样的讯息：他被抽走了过多血液。

问题是，小萨布尔为何要抽取父亲的血液？他为何整晚守在老人身边，白天也要防备外人接近？

这个房间，或许还隐藏着其他秘密。

路希的视线扫过床边的衣柜。纳贾赶来开门前，房间里曾传出玻璃相扣、柜门合拢的声响。此刻，一扇柜门没有关严，缝隙间露出的不是衣物，而是玻璃和粼粼水光——谁会把鱼缸藏进衣柜？

纳贾敏锐地觉察到他的视线，正准备将柜门合拢，不知为何，忽然发出“哎呀”一声惊叫。

男仆强装无事地关上柜门，目光在房间里乱窜，口中一个劲儿催促：“先生，快点测量，纳贾还得继续给老爷——”他像被掐住了脖子，话断成半截，眼睛大睁，直愣愣瞪着路希脚下。

与此同时，路希感觉到什么柔软滑腻的东西滑过鞋面。男仆刚要抬步，那东西立马缩回了床底。

纳贾猛扑到床边，探手抓了半天，似乎并无收获，只好往床底爬去，口中道：“找东西，纳贾在找一样东西……”床底传来吭哧吭哧喘粗气的声音。

路希看向自己的鞋面。

——刚刚那东西，是什么？

它似乎被藏在柜子里的水缸中。萨布尔夫人敲门时，纳贾匆匆合上玻璃缸的盖子，关上柜门。仓促间，盖子显然没有完全合拢，那东西从水缸里溜出来，顶开柜门，钻到了床底下。

那柔软滑腻、如同内脏的触感，竟隐约有些熟悉……

路希脑中思绪翻涌，脸上却未透露半分。他拉开皮尺，测量老人的身长，从足底一直往上……霍然对上一双眼睛。

那对眼珠浑浊发黄，竭力张大，几乎脱出凹陷的眼眶。

老人失去牙齿的、干瘪的嘴巴缓缓张合，似乎拼命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干哑的气音。

路希分辨出他的口型：救、救、我……他、是……

“父亲。”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老人的眼球惊惧地颤动。路希抬头，正对上小萨布尔的视线，冰冷渗骨的审视。

“路希先生。”年轻的绅士摘下礼帽，缓缓道，“真是怠慢了，我刚从工厂赶回来。不知我那愚蠢的仆人去哪儿了？”

“主、主人！纳贾在这儿！”

男仆慌忙从床底下钻出来，衣摆下，什么东西扭动不休。他浑身狼狈，讨好地笑：“调皮的小宠物又跑出来了，纳贾替主人逮住了它。”

小萨布尔眼神森冷。男仆缩了缩脖子，嗫嚅道：“呃，这、这位先生，是夫人硬要带进来的，说要给老爷定制轮椅……”

“原来如此。”小萨布尔露出毫无温度的笑容，“父亲若能离开病床，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一定对身体大有好处。”他来到床前，轻抚老人稀疏的发顶，俯身在那干枯的额头印下一吻，充满柔情。

“你说是吗，父亲？”

老人闭眼，僵硬如死。

路希心中升腾起强烈的危机感。他道：“测量工作已经完成，哈鲁还在福利院等我。萨布尔先生，这就告辞了。”

“何必匆忙？”小萨布尔好整以暇地摘下外套，丢给仆人。“纳贾，通知管家，今天有贵客共进午餐。”

路希：“不必……”

小萨布尔以手势打断他，强硬道：“请务必赏光。”

纳贾压制着衣摆下那团东西，姿势别扭地离开房间。在主人的目光中，心领神会地关上了房门。

路希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暗暗绷紧身体，与小萨布尔隔床相对。

后者垂眼注视着床上的老人，许久，叹道：“可怜啊，我的父亲，一生行善，却没落得好下场。五十多岁，正值壮年之时，突然中风瘫痪，此后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被病痛蚕食，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终于抬眼，看向路希。

“路希先生，你相信诸神么？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为何会如此不公？”

路希后退半步。

小萨布尔的瞳孔深处，正缓缓渗出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