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斯制作的“移动工坊”被郑重安置在工坊设计图纸下方。铁男托着脸，与“工坊”里的小小铁皮人对视，铁脑壳散发着慈爱之光。哈鲁望着这一幕，扯着手绢抹了好几次眼睛。

那天，机械人偶长久地站在那里，出神一般纹丝不动。直到睡觉时间，大家纷纷向铁男道晚安，它才扭转脑袋，笑咪咪地回应。

合上房门前，路希看了一眼铁男，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初见铁男时，令他奇怪的是机械人偶身上的“人感”，此刻正相反——他隐约感到，铁男的“人感”正在消逝，它的行动和反应，变得更像一台纯粹的机械。

移动工坊的其他人并没有觉察出铁男的异样。唯有从小与机器一起生活的路希，才有这样的直觉。

似乎感应到身后的视线，铁男调转脑袋。笑容可爱的人偶和面无表情的人类对视片刻，彼此轻轻点了点头。

那种奇特的“人感”又冒了出来。路希想，也许是自己多心了。

他关上房门。

……

夜半，路希自睡梦醒来，见枕边落着一缕斑驳的月光——不，那并非月光，而是秘银钝化剂剥落之后，露出了原有的银发。

他起身下楼，打算调配新的秘银钝化剂。

工坊一层静谧无声，推开冶炼房沉重的铁门，缝隙里漫出锻造炉的红光。他的动作忽然一顿——这个时候，冶炼房里竟然有“人”。

裹着铁皮的身影静静站在锻造炉前。

从路希的位置，只能看见机械人偶的半片侧脸。它带着一如既往的、卡通人物般的可爱笑容，直直凝望着炉火，铁脸上似乎充满了……向往。像在寒夜里跋涉太久的疲惫旅人，忍不住更加依近光和热。

它离炉口的距离如此之近，外壳被光芒映得彤红，像被高温煅烧，即将熔为赤红的铁水。

“铁男。”

机械人偶迟缓地回首，笑容有些茫然，手指和关节不住抽动，像一台程序错乱的机器。

路希向铁男伸出手，就像它曾伸手将他拽出漆黑的梦魇。“来这儿。”

这条简明的指令被成功读取，机械人偶离开锻造炉，缓步走来，动作从不协调变得流畅，走到路希面前时，已经恢复了正常。

一如往常，它向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推门离去，无声消隐在炉火之外的黑暗中。

路希垂眸，看向空落落的手掌。

如果铁男像小八一样，他可以它的登陆后台，检查代码，查明哪里发生了错误。然而铁男是炼金术与机械融合的产物，它的智能来自神秘的魔法符文。

当它显露出错乱甚至崩溃迹象，他只能旁观。

第二天清早。

路希斑驳的银发恢复了冷灰，铁男也照常站在窗台前，浇灌着沐浴在晨光中的植物。

哈鲁的煎锅里，鸡蛋和香肠滋滋作响。楼梯口传来沙维尔和双胞胎踢踢踏踏的步声。几分钟后，大家在餐桌前坐好，哈鲁展开散发着油墨香味儿的报纸。

一切一如往常，除了铁男仍在浇花。过剩的水嘀嗒在钢铁地板上，汇聚成混着花泥的一滩脏污。

其他人终于觉出异样。哈鲁：“铁男？”

机械人偶立马笑吟吟地看过来，有条不紊地放下水壶，将地面擦拭干净，走到桌旁，在自己的位置坐好。

沙维尔攥着面包。“铁男刚才怎么了？”

“隔壁的卢克老爷爷也会这样。”奥利担心不已，“铁男不会像卢克爷爷一样，忘记我吧？”

艾莉：“别傻了，机器人才不会得老年痴呆。”

哈鲁安慰他们：“偶发故障，过一会儿就好了。这几年，铁男隔一段时间就会这样。”他没说出口的是，近来，“偶发故障”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哈鲁压下思虑，起身倒了一小杯机油递给铁男，机械人偶开开心心接过。

偶发故障——大家都情愿接受这个说法。毕竟，除了当初创造铁男的机械师和炼金术士，没有人能修复它。而前者，也就是哈鲁的导师，早已经去世了。

餐桌上安静了片刻，沙维尔挑起话头：“今晚是新月哦！哈鲁，你会参加今晚的月光礼拜吧？”

“我和路希一起去。”哈鲁转向路希，“放心，衣服我都准备好啦。”

衣服？看来月光礼拜还有特殊的着装要求。

路希接过哈鲁递来的《矿区邮报》，照例先将标题扫了一遍，目光掠过一则福利院公告，又看了回去。

公告中闪过一个熟悉的姓氏：萨布尔。

“为给矿区福利院的孩子找寻温暖家庭，助其更好成长，现面向社会招募领养人。领养家庭不受地域限制，有意领养者请致信萨布尔办公室……”

“福利院也有一位萨布尔？”他问。

“事实上，矿区福利院的创办者，正是亨特·萨布尔先生。”哈鲁说。

“现在负责福利院的，应该是小萨布尔。”沙维尔补充，“听说老萨布尔病得厉害，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哈鲁叹息：“亨特·萨布尔先生为矿区做了这么多好事，真希望我能为他做点什么。”

“也许，福利院有残疾的孩子。”路希抓住机会提醒。他正需要一个适当的理由，接近和调查小萨布尔。

“我们可以给孩子们免费制作义肢！”哈鲁的眼睛亮了，“今晚月光礼拜结束后，我就找小萨布尔先生谈谈。”

7月 7 日，新月之夜。

路希换上礼拜服饰：素白的亚麻长袍、银色金属宽腰带，夜幕降临之时，与同样装束的哈鲁一起出门。

今夜煤气路灯没有点亮，只有薄薄的月光洒在街道上。小镇居民身着白袍与素裙，徒步走向小镇中央——那里，圣堂的光辉格外明亮。相识的人们遇见，都彼此轻声祝愿。

“愿诸神保佑你们。”美丽的绿眸女子对哈鲁和路希笑道。

她左右手牵着双胞胎，身旁站着……沙维尔？后者身穿白袍，腰束银链，没戴平时焊在头上那顶鸭舌帽，卷翘的短发想必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收拾服帖——总之，气质大为改换，朦朦夜色之中，恍如清丽少女。

这是路希第一次见到沙维尔几人的母亲。按照礼节，他与哈鲁一起颔首回应：“愿诸神保佑。”

沙维尔在母亲看不见的角度朝两人扮了个鬼脸，立马打消了“清丽少女”的幻象。

接下来，众人一路同行。沙维尔的母亲与哈鲁轻声谈话，感谢他对孩子们的照顾。

“沙维尔帮了不少忙。”哈鲁真心道，“而且，有他们的陪伴，我实在很开心。”

越接近圣堂，街面人越多，却并不喧嚷。人们低声地祝愿问候，偶尔交谈几句。新月渐渐升高，夏夜、晚风与月光，还有素净轻盈的衣着，一切令人愉悦而安宁，无需过多语言。

夜色中，圣堂散发着静谧光辉，路希跟随众人步入其中。这座建筑高大空阔，即使聚集了小镇一多半的居民，仍不嫌拥挤。地砖与墙壁质地洁白，散发着柔和淡光。

前方，身着白袍的祭司与辅祭静静站在水池边。等到夜空的新月恰好嵌入圣堂高墙上弯月形的镂空，月光照进水中，两位祭司开始吟唱，人们跟着低唱：

“天幕如墨，新月低垂，透特后裔踏水而来；

羽衣胜雪，金发如辉，俊美容颜照亮尘世；

神国王子库玛拉，他教我们筑起墙垣，治愈伤痛，怀抱新生；

他将机械的奥秘赐予人间，齿轮转动，织机轻吟。

雷霆万钧，新月隐匿，神国召回反叛王子；

天灾肆虐，黑死横行，凡人哀声穿透云霄；

他立于天门，回望深渊，将神之珍宝窃予人间；

翡翠石板铭刻智慧之源，水之石流淌治愈之力，凡土焕发希望之光。

失却珍宝，神国陨落，慈悲王子囚于永恒；

新月之光，圣辉永驻，凡世黑暗自此终结；

神国王子库玛拉，他的名字永世长存。”

路希静静听着，这首赞歌基本复述了他在书中看到的历史。赞歌结束后，被月光映照的池水忽然点点滴滴地飘升，如绵绵雨水洒在人们身上。

“圣水。”旁边的哈鲁悄声解释，“有安神、祛除诅咒与疾病的效果。”

洒过圣水后，月光礼拜的简短仪式便算结束。娃娃脸祭司只在最后简短发言：“诸位，近期矿区发生多起幼儿失踪案件，联合警署已展开调查，水落石出之前，请大家看顾好自家的孩子。另外，这段时间，请避免在夜间离开小镇。那么——愿诸神保佑你们。”

人群回道：“愿诸神保佑。”便向门口散去。

路希正以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小萨布尔。哈鲁道：“去祭司大人那儿——家里有病人的，都会单独讨要一份圣水。”

不料小萨布尔并未参加月光礼拜，前来向祭司讨要圣水的，是他的夫人。

两人走近时，年轻的贵妇人正一脸忧郁地向辅祭倾诉：“……老人家的情况恐怕不大好，自从瘫痪之后，体质日渐虚弱，如今多半时间都在昏睡。希望这瓶圣水能多少缓解他的痛苦。”

“一定会的。夫人，请看开些，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年长的辅祭劝慰道。

“还有我的丈夫。自从老人生病之后，他就变得很奇怪。”

“据我所知，他在向好的方向改变，戒掉了不良习惯，还继承了父亲的工厂与慈善事业。”

萨布尔夫人犹豫片刻，低道：“我知道，可我总觉得，他就像变了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