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路希第一次站在异世界小镇的街道上。

移动工坊驻扎在小镇边缘，正对着一条寂寥的街道。此时天光大亮，路灯熄灭，黎明的薄雾也已经散去，小镇上空仍罩着一层濛濛的灰。那是无数烟囱喷吐的煤烟，在低空漫成一片。

烟灰缓缓沉降，经过漫长岁月，将房屋和街道染成了一致的灰调。唯有小镇中央的纯白尖顶纤尘不染，散发着柔和的圣光。那就是圣堂。

凝望片刻，路希收回视线。

他转过身，与沙维尔等人一起看向移动工坊底层的车库。里面，哈鲁正撸起袖子干活，麻利地给一辆重型摩托加装边斗。

“完成！”哈鲁跨坐上车，造型粗犷的摩托正适合他的大块头。一拧把手，气缸发出嗡鸣，一大团乳白色的蒸汽喷涌而出，红色摩托轰出车库，一甩尾停在路边。

哈鲁拉下防风眼镜，大拇指朝边斗一点，中气十足道：“上车！”

沙维尔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抢先上座。边斗只有两个位置，艾莉和奥利站着不动，等到路希坐下，才把怀里的报纸递进来，手脚并用地爬上边斗，自觉坐在两人的膝头。

艾莉扬起小脸朝路希一笑，浅浅的雀斑跟着跳跃。下一秒钟，红色摩托突地向前，划过灰暗街道。

路希的身体僵硬了几秒，慢慢放松下来。他一向反感与人身体接触，但这个小东西如此柔弱无害，垂下视线，只看到风中散开的一大蓬橘红色卷毛。就像一只蜷卧着的毛绒绒的小动物。

转弯时，他轻轻扶住艾莉的胳膊，以免惯性把她甩向一边。

随着摩托接近小镇中心，街道渐渐热闹起来。哈鲁放慢速度，排气管温吞地喷着蒸汽，与路上的马车、蒸汽三轮、有轨巴士擦肩而过。司机和乘客纷纷看过来，朝酷炫的红色摩托车招手吹口哨，沙维尔和双胞胎热烈地予以回应。

路希默默观察着异世界的小镇。许多人像沙维尔一样，衣襟和帽子饰以齿轮，连女士也不例外。街角小巷满是涂鸦，画工参差、风格迥异，除了各种异想天开的机械，就是反复描绘的同一副画面：一位骑在机械天马之上的黑发骑士。

这里的人们信仰宗教，也崇拜机械。而黑发骑士，显然是一位大众偶像。

他是谁？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前方，圣堂的白色尖顶越来越近，又被高大的钟楼遮挡。摩托车一转弯，驶入小镇的主干道，纯白圣堂霍然出现在道路尽头。

它圣洁恢弘，在灰扑扑的小镇，如嵌入泥沙的一颗珍珠。

圣堂前是一座喷泉广场。这里或许是整个雾铁镇最热闹的地方，有晒太阳的老人、织毛衣的主妇、四处撒欢的孩童，还有流浪歌手和依偎的年轻情侣。

刚踏上广场，路希便觉精神一振。终日笼罩着的雾铁镇的尘土、煤灰、雾霭被看不见的力量屏退在外，广场上光色鲜明、空气沁人，呼吸间，好似肺腑都受到了净化。

他垂眸看去，见脚下砖石镌刻着细小的符文。果然，作为邪教团的对立面，圣庭同样掌握着魔法与炼金术的力量。

双胞胎留在广场上卖报，其余三人一路走向圣堂。

即使来到近处，也难以分辨这座建筑的材质，似玉非玉，自生光辉。踏入门内，外面的嘈杂顿时消隐，圣堂之内不见灯盏，唯有四壁映出的淡光。

圣堂深处有一潭泉水，正面高处的墙壁镂刻出新月的形状，恰好映在水中。除此之外，里面空空荡荡，不设神坛、也没有神像，弥漫着幽静而神秘的气息。

水潭前静静盘坐着两人，一老一少，身穿长袍。老者发须皆白，从背影看，竟与阿利乌斯十分相像。

“祭司大人。”

哈鲁上前躬身致意。沙维尔也摘下鸭舌帽，双手贴在裤缝上，乖顺地行礼。

“哈鲁，好久不见！沙维尔，你比上次月光礼拜时又长高啦。”

得到了祭司大人关注，沙维尔顿时露出略带腼腆的傻乎乎的笑容，活像换了个人。

令路希意外的是，深受敬重的圣堂祭司，竟是两位白袍者之中的年轻人。年轻人敏捷地从地上跃起，拍拍袍袖，顺手将旁边的老者捞了起来。他生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顶多二十岁，眼神清透，像个无忧无虑的乡间少年。

“咦，这位陌生的朋友是？”

“他叫路希。”

哈鲁像监护人一样上前，仔细介绍了路希的来历，最后提出自己的想法。

“我想，这段时间在郊区袭击路人、造成多起死亡失踪事件的‘不明野兽’，正是那天深夜围追路希的血兽。另外，伯爵府发生的惨案，恐怕也与血兽，以及它们背后的猩红教团脱不了干系。”

祭司静静地听完，没有打断，也没有追问。清澈的目光忽而越过哈鲁和沙维尔，对上路希的眼睛。

一瞬间，路希仿佛看到那身白袍化作静谧燃烧的白色火焰，炽烈而纯粹，将一切污秽烧灼殆尽。白焰中，祭司显现出凌驾凡人的智慧与威严，身形暴涨，巍然俯视众生。

路希忽觉自我变得渺小而虚弱，有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拜倒在白色火焰下，将隐藏在最深的秘密、恐惧与彷徨和盘托出，如迷途的羔羊，祈求指点与庇佑。

不……那不是他！

若他是羔羊，早在十二岁时，就已经被人剥皮拆骨。

他将突如其来的脆弱感扼灭，像扼死某个年幼无助的自己，再将冰冷的骸骨埋入腹中，连同恐惧、彷徨，以及所有灰暗的秘密与过往。

灰发青年容色冷淡，只有眼睫轻微颤动。

白色火焰的幻象倏然消散，年轻的祭司轻笑，右侧脸颊带出一朵小梨涡。

“你好呀，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