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回雪回到寂影轩,只觉得一身疲惫。
在莒国的那些年,虽然每次替周天子料理完不听话的诸侯,往返周莒两国之间时,也时常觉得疲惫。
但那时身边还有阿爹、姬洛、小白、鲍叔牙等人。
而且,只要她回到莒国,梨花小苑内,也总有人开门等她回家。
可如今,小白称王了,鲍叔牙等人跟他回国了,阿爹死了,姬洛也不知所踪。
寂影轩再大的房间,也只是一个,再没有人会等她回家的空房子。
姬回雪忽然觉得,寂寞满身。
她推门进入房间,刚想坐下,忽觉鼻腔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然后,便是几滴鼻血,滴在了手心。
姬回雪胡乱地摸了摸,好像也已经习惯了。
阿娘说过,族里做了灵女的人,活不过三十岁。
她十三岁遇见小白,替周天子杀了十三年人,后又被卫念离捅进海里躺了三年,如今已经二十九。
她还有不到一年的寿命了。
在这之前,阿爹和族人的命,总是要讨的。
她还不能倒下。
姬回雪脚步虚浮着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水。
一杯水下肚后,身体里那股疲惫的感觉,总算是消停了些。
姬回雪转身回床榻,倒头就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又一天的黄昏。
姬回雪起身继续回直殿司工作,就这么又过了近半个月。
这日,一大早,忽听门外有人喊道:“拾管事!拾管事!”
姬回雪揉了揉眼,打起精神开门:“怎么了?”
门外,一个年长的太监,捧着一个腰牌和一身新服,正从远处走来。
一见姬回雪,满脸堆笑:“拾管事,可寻着您了。”
姬回雪看着他:“您是?”
太监将手中捧着的腰牌和新服,递到姬回雪手中:“咱家是秉礼司孙公公的随从张让,奉孙公公之命,给您送衣服和腰牌来了。”
姬回雪一愕:“孙公公?”
如果没记错,她并不认识这位孙公公。
张让见她不解,继续解释道:“是这样的,前些日子秉礼司的赵公公病重去世,秉礼司空出一个位子。
恰好御马司的刘公公和高太尉路过,听说此事,便向孙公公举荐了您。以后您就是秉礼司的随侍了。”
……
姬回雪握紧手心。
秉礼司的随侍?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位子,离姜小白仅有一步之遥了。
这比她原料想的,要更顺利啊。
***
入秉礼司第一天,姬回雪并没有如她所料的一样,见到姜小白。
反而是被人安排着,做了一天的端茶递水、清洗打扫、整理文书等杂务。
接下来连续三日,也是如此。
姬回雪心中奇怪,但眼下局势不明,也不便轻举妄动。
这日黄昏,她正在整理一些不太重要的礼仪卷宗。
旁边与她一起干活的小太监守真,递了杯水给她道:“拾大哥,喝杯水再忙吧,反正这会也没人看管我们。”
守真是个心地善良,且略有些小聪明的人,但因为胆子小,时常被人欺负。
姬回雪来的当晚,恰好遇到他被人欺辱打骂,姬回雪随手帮了一把。
守真感激涕零,之后便随在她身边鞍前马后。
姬回雪看了他一眼,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守真,听说你在秉礼司已经快三年了?”
守真点头道:“对啊,王上回国那一年入的宫。”
姬回雪接过水杯,抿了口,若有所思道:“你见过王上吗?”
守真将头高高仰起道:“当然了!我还亲自侍奉过好多次呢。”
姬回雪放下了手中的水杯,看着他:“……可以跟我讲讲王上吗?”
“……讲讲……王上?”守真诧异了下,随后明白过来。
是了,这王宫中谁不想攀附王上,只要得到了王上的赏识,这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拾大哥所求,定也不过如此。
守真抓着头,想了想,吐出一个词:“爱民!非常爱民!”
姬回雪:“?”
守真解释道:“去年齐国夜邑郡水灾,王上亲自下前线赈济灾民,与灾民们一起同吃同住大半个多月。期间有灾民吃不饱,王上就把自己的水引面全分给灾民,自己每天只喝几口稀粥。”
姬回雪:“……”
他这哪是爱民,分明是他挑食。
不用守真细说,姬回雪也知道,那水引面肯定是丢清水里一煮,惨兮兮的捞起来,连片葱花都没有。
这种东西,姜小白能吃下去才怪。
莒国十三年里,姬回雪记得有一次,他们实在没有吃的了,便只能将就着煮了些水引面。
姜小白饿了整整三天也不肯吃一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最后还是姬回雪强行给他灌了些汤水进去,当晚卫念离又去找莒太后求了些食物回来,才熬过去。
守真还在说:“还有勤奋!非常勤奋!”
姬回雪:“?”
守真:“王上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兵。晚上宫里所有人都歇息了,王上还要秉烛夜读,通宵达旦处理公务。听说王上有几次上朝时,与大臣们议事,议到一半都累睡着了。”
姬回雪:“……”
上朝上到一半累睡着了?这怕不是懒得听朝臣们争论不休,索性闭目睡觉图清净吧?
天不亮就起床练兵?这其实是懒得每天批奏折,索性提前跑路,把烂摊子都扔给管仲了吧。
还有晚上秉烛夜读,通宵达旦处理公务?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白天上朝或与大臣议事时睡多了,所以晚上睡不着?
守真还在继续:“还有仁厚!仁爱厚德,恩泽广布!”
姬回雪:“?”
守真:“之前朝中老臣年纪大了,每天上朝太久站不住。王上体恤他,便把宋国进献给他的最爱的紫檀木王椅,亲赐给了老臣,还准许老臣每天坐着上朝。
朝臣们纷纷对此交口称赞,都夸王上仁爱,体恤老臣,还因此引来了很多人投奔呢。听说这事还一度流传到民间,成为佳话。”
姬回雪:“……”
如果她没猜错,那紫檀木王椅,定早有瑕疵了。不是哪里掉漆影响美观了,就是坐着太硬不舒服,或其他什么毛病。
姜小白这人就是这样,有洁癖,有完美主义强迫症。
再喜欢的东西,但凡有一点瑕疵,他都受不了。
衣服不小心沾了一点脏,必须要换。
喜欢的东西,不小心被人碰了,就赏人。
心仪的物件,不小心有了瑕疵,说不要就不要了。
关键每次送完赏完人,别人还要夸他大方,对他感激涕零。
莒国十三年里,姜小白有几个很喜欢的杯子、茶壶、棋盘等,不小心被人碰了后,便是如此下场。
“还有睿智……”
守真还想继续,姬回雪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
“王上晚上一般歇在哪里?”
“啊?”守真愣了下,随后反应过来:“自然是在书房。听说书房离练军和早朝的地方最近,王上每天要在书房,处理政务忙到深夜。为了不耽误第二天的练军和早朝,索性便每天都睡在书房。”
姬回雪:“……”
这哪是怕耽误练军和早朝,分明是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要多赖几刻钟床罢了。
而且还是不拽不起来,有时可能拽都拽不起来的那种。
“还有……”
“够了,不用说了。”
姬回雪实在听不下去了,抬手止住了他。
没一句对的。
姬回雪放下水中水杯,转身准备继续整理卷宗。
“对了,王上哪都好。但有一点,拾大哥你一定要尤其谨慎。”
“哦?”姬回雪止住了要转的身子,回头好奇看着他:“是什么?”
守真小心看了眼,确定四下无人,悄眯眯向她凑近了些道:“王上这个人,特别记仇,千万不要得罪他。”
姬回雪微眯了双眸道:“怎么说?”
“拾大哥你不知道,听说王上当年逃亡时,路过一个叫谭国的国家,谭国国君待他不好,王上登位第二年,就派兵灭了谭国。”
“是吗?”姬回雪神色冷淡,看不出具体情绪。
“是啊!还有听说王上回国登位时,管相曾射了王上一箭。王上本来想杀他,后来不知为何,却又故意大度放过了他,还拜他为相。实际上这事,我听说是王上故意报复管相所为!你看管相现在每天都被王上折磨压榨的面如土色……”
姬回雪:“……”
真要报复管仲,会把军国大事都交给他?
这不是等于把他姜小白和齐国的命脉,都交到他手里吗?
这可真是,该传颂的不好好传,不该好好传颂的瞎传……
齐桓公不计前嫌,任用管仲,此等胸怀气度,天下又有几人能及?
如此才该被世间广为传颂的佳话,到了守真嘴里,却让她听的啼笑皆非。
守真见她神色,似是有些不信,还要再解释什么。
姬回雪已看出了他的意图,及时止住:“我信。此事我知道了,我会小心……”
话音未必,忽听门外一阵喧嚣吵闹。
似一群人正疾步奔走的声音。
喧哗声中,隐隐传出人声:“快去秘密请安伯来!不要声张!快!”
“是是。”
姬回雪面色稍敛,迅速走向门边。
隔着昏黄的暮色,她隐约能看到不远处。
一个白衣人影,背着另一个浑身是血的青衣人,正在快步奔来。
两人身后,还有三五个侍从,手忙脚乱地跟着,几人身上也都分别挂了血。
天色已暗,那白衣人跑的太快,姬回雪看不清他的脸。
只隐约能看见,他背上的人,左前心口处,似是中了箭。
随着白衣人奔跑间,那青衣人的伤口,仍在向下流血,染红了前面人的白衣。
姬回雪微微沉眉。
那青衣人,她感觉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稍一愣神间,一行人的身影,已再次近了许多。
猎场射杀御马的一幕,浮现在眼前。
姬回雪下意识地收紧了指尖。
受伤的青衣人,是高傒。
那白衣人是……
姬回雪握紧了指尖,脑子正飞速运转间。
突然。
“哐当”一声巨响。
姬回雪面前,那道原本半掩开的房门,被人一脚大力踹开。
姬回雪站在原地,措不及防,被踹开的房门冲撞地踉跄倒退了几步后,又被来人迎面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