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伽伽,阿洛商……他,他跑了!”
接到消息时,伽西耶手中笔杆应声折断,怀疑继自己熬了一个通宵后脑子坏掉后耳朵也坏掉了。她正为盐铁、木料、粮草和梨俱部落愁得焦头烂额,猛地站起,萧挽挽躲过被掀翻的桌案噗通下跪:“末将失职,未能……”
伽西耶抬手止住萧挽挽:“他去哪了,怎么走的?左右何在!”伽西耶忽然想到阿洛商这几日心神不宁,总是握一把羊骨在王帐前晃悠,就是不进来说话。
萧挽挽深知伽西耶的脾气,不敢抬头,心中忐忑:“南边,王庭,带了少部分枫河营……王上,阿洛商寅时三刻来末将帐中,说了一句他有事,然后……然后就不见了!点卯之时军无主帅,我才意识到他、他跑了……”
萧挽挽现在算是一点也看不明白阿洛商了。
梨俱部落随时随刻都会对勒燕发起总攻,萧挽挽怎么都想不明白阿洛商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带兵偷偷跑回王庭。
有这么想他的小情人吗?有必要吗!
就算丹辉日日在争云飞眼前转悠,有什么威胁吗?
沐沐之那个分不清什么是“喜欢跟一个人玩”什么是“喜欢”的黄毛小丫头有什么影响吗?
这就好比在草原上跑马呢被上古北海的大鲲给撞飞了——能有什么干系,这不就是没事找事!
萧挽挽满身冷汗:阿洛商这次要么带着争云飞私奔再也别踏入草原一步,要么就等着被伽西耶打烂屁股药酒里。
三日后,伽西耶阅完争云飞呈上的军报陷入沉默。
阿洛商此次私自行动及时救王庭于危难,但理由是“请神问妻安算出血光之灾”,众人哭笑不得。
枫河营副将跪倒一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看着阿洛商长大的其他部族长老一部分求情一部分煽风点火,滚哲尔将军接到小儿子阵亡的噩耗哭得昏厥,争云飞立在王帐正中,将霍卡的头剁在桌案上。
“勒燕律令,主帅擅离职守者,斩立……”
伽西耶等她开口,看她如何求情,谁知争云飞一个字不提阿洛商,将丹辉的耳坠捧至伽西耶面前便行礼退出王帐。
风雪卷着争云飞走远了,伽西耶看着她清癯的背影被风雪吹得一晃又晃,心绪久久不能平复,根本没注意到丹辉的耳坠将她的手掌刺出一个血窟窿。
“争云飞擒将斩首,守城有功,封折冲校尉,秩三千石。……乌洛兰·阿洛商,擅离职守,屡教不改,褫夺枫河营帅印,杖笞九十,即刻行刑!”
极北苦寒,勒燕王庭已是仲夏,此地却暴雪厚三尺。
阿洛商被索子捆在刑凳之上,血肉模糊,热血刚流出身体便被冻成坚冰。打至三十下时旧伤迸裂,五十下时口角渗出血,八十下时已经进气少出气多。
近来军中人心动荡,暗斗不断,内奸频出,王上杀鸡儆猴,执刑小吏丝毫不敢怠慢。二人咬牙一五一十地挥落两寸厚的竹板,落板声敦实有力。
左贤王阿洛商殿下被王上褫革军职,一撸至底,军内霎时草木皆兵,无一人敢围观行刑。
阿洛商睫毛上结满雪霜,嘴唇紫红,血人一般趴在刑凳上抽搐。萧挽挽想为他的身体盖上中衣,却怕加重伤情,忙叫来下属将人抬进帐内,还不忘多嘴:“你要守寡了。”
“你是不是要死了。”
争云飞轻轻勾住阿洛商衃血的手指,眼睛黑黑沉沉,纤长的睫毛挡住所有的神色,萧挽挽某时某刻深深怀疑这是个没心没肺冷血至及的主儿。
阿洛商在昏厥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死得其所。”
萧挽挽一脸惊悚:妙啊,手段了得,细学。
虽然知晓伽西耶不会真的打死阿洛商,阿洛商的屁股只是看着血淋淋实际上只伤及表皮内里一点事也没有,但萧挽挽还是快要被这厮嘴角荡漾的笑意气晕。一只眼睛瞪被哄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的争云飞,一只眼瞪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打情骂俏的阿洛商:“行了行了!死不了!他只是气色不太好!”
抬担架的下属小声道:“是没气了吧……”
萧挽挽垂眼一扫,下属连忙转移话题:“大祭司来了!”
等阿洛商再醒时,毡帐内烛光黯淡,屏风后伽西耶和大祭司低声讨论着什么,说到激动之处伽西耶愤愤灌下几口烈酒也难解心中恶气,从屏风的影子可以看出大祭司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争云飞搂着汤婆子乱七八糟地俯在床边熟睡,手腕上缠着那枚狼牙项链。
阿洛商趴着,用尽全力才动一动手指,将争云飞因熟睡发汗而粘在脸颊的发丝拨到耳后,争云飞迷茫地睁开眼,阿洛商轻轻“嘘”了一声,拉着争云飞的手腕,用口型道:“冷不冷?上来睡。”
争云飞回头看了看屏风后的二人,悄悄爬上床,小心翼翼地不碰到阿洛商,侧过身与他面对面躺下。阿洛商感到身边一沉,争云飞身上厚实温暖的皮裘挤过来,她亮晶晶的眼睛忽闪着,凑近嗅嗅阿洛商的鼻尖,闻道比命还苦的药味,随后额头贴着阿洛商的手臂,又沉沉睡过去。
可能是听到了动静,大祭司起身告辞,伽西耶踱步绕过屏风,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戳了戳阿洛商滚烫的脑门表示:你嚣张得很。
阿洛商装睡不成只好睁眼,伽西耶的眼睛在烛火下有些湿润,她拿起纱布蘸去阿洛商伤口的黑血,掐起阿洛商的脸一点柔情也无地将药灌下,阿洛商被呛到只敢闷咳,怕惊醒争云飞,一时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伤员。
伽西耶笑得像是在哭,喂小狗般往阿洛商嘴里塞了一块香气馥郁的玫瑰冰糖,将丹辉的耳坠轻放在二人枕边,为阿洛商盖好被子,叹气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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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当真吗。”
伽西耶高高坐在狼头王座之上,她身后的乌洛兰图腾若无间之地唯一的太阳,光满万张。
她垂眸望着争云飞时带着三分神性,争云飞在这一刻忽然觉得长生天真的存在。
“霍卡为什么会知道王庭的具体位置?为什么能绕过大半个勒燕毫无阻碍?阿洛商违反军纪私自来王庭之时为什么没有任何人阻拦?”
王帐内只有伽、云二人,四下寂静如幽谷,争云飞掐着手指,继续道:“军中必定出现了叛徒。虽然不知是南方召朝还是北方梨俱。我,我现在,是希望……勒燕……”
争云飞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伽西耶看着她的发间的水晶金脚钗,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某个人也送过她一对。单手撑在狼头扶手上,歪着脑袋看争云飞憋红了脸,最终无奈道:“知道与你无关,哪里有卧底卧到找不到接头人差点把自己毒死的?大祭司说,以后万万不可再驱动内力了,没事少撩架,别跟萧挽挽一样。”
争云飞的脸更红了,似乎靠近了就能看到冒出的白色蒸汽。虽然不是第一次这样丢脸,她恨不得将自己泡在盛着荔枝的冰碗里。
公务繁多,一会儿又要下晚训,伽西耶没有精力逗她了,遂道:“向双方军营中送细作是兵家常有之事,昨夜打阿洛商的九十大板已经起到震慑作用,稳了人心也斩了几人。我会继续注意梨俱部落的小动作——至于你说的‘故人’……如果真的是他,我会亲手了结。”
争云飞哑口,觉得语言苍白人心难料。乌洛兰一家人无条件的信任自己让她惊喜又难过。
伽西耶一眼看出她的心事,头也不抬道:“洛洛入召为质,吃了很多苦,谢谢你和他救了洛洛。你是好孩子,此恩无以为报,吾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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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挽挽下了晚训连饭也不吃,先来关心他身残志坚的好兄弟。他故意学起争云飞的脚步声惊喜地发现阿洛商的眼神从失望变得嫌弃只需要半个眨眼的时间。
“你说说你,至于吗?差点把命搭进去,现在人人来瞻仰你的屁股,别把你爽坏了。”说罢萧挽挽绕着阿洛商走了一圈,自言自语:“也没看见狗绳在哪啊……”
阿洛商病弱地哼了一声:“你懂个屁,这叫羁绊。仗打赢了人带回来了,我又没死,你到先哭上坟了。”阿洛商假寐不再理他,萧挽挽不依不饶,呲牙一笑:“对,没有打不赢的仗,只有勇敢的狗。”
阿洛商:“……”
萧挽挽轻笑一声:“把自己的命当儿戏,把战士们的命当儿戏……你们俩把日子过得稀巴烂比什么都重要。建议二位要么孤独终老要么锁死,不然流通市场,谁碰到了都是倒八辈子血霉消受不起。死得其所?哈哈哈哈哈死得其所!”
阿洛商扭过脸叫萧挽挽快滚,萧挽挽偏不,遥想他萧挽当年,在阿莫卡抽烟喝酒横着走,也就是落魄了来到勒燕天天吃瘪,不敢招惹阿洛商,好不容易等到病狼虚弱他这只白化的狡猾狐狸自然要来逞一逞威风,陶醉地吞云吐雾惹得毡帐里全是荔枝香的气味。
枫河营里想来慰问的副将见了隔壁蔚水营的萧大将军在里头根本不敢进去,好像他萧挽是什么长着血喷大口只□□壮腹肌的雪国红眼怪物。
幸好萧大将军根本不知道他的相貌比阿洛商挨的那九十大板有震慑力多了,不然非要嘲讽到屁股都被打烂乌洛兰二公主晕倒。
等真正的争云飞回来时萧挽挽留下一串不堪入耳的鸟语花香翩然离去。天上挂着两三颗冬星,璀璨至极,而争云飞又交到一大群朋友,都是些出身贵族的妇兵,五六个小姑娘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们就在毡帐门口嘀嘀咕咕笑笑闹闹说了许久才散开。
乌洛兰奴隶恭恭敬敬地替争云飞撩开厚重的帐帘便退下,争云飞边走边脱掉皮裘扔在一边,毡帐内满是荔枝香甜腻腻的气味和清苦药香。当争云飞走进阿洛商时,与少年人独有的热烈气息撞了个满怀。
她看不出阿洛商眼中的幽怨,不顾他不情愿,轻轻掀开盖在他伤处的薄纱,拿起极薄的竹片补了些包治百病的金创药。
阿洛商对于她来说似乎有种随时都能陷进去的魔力,这药涂着涂着,争云飞便心猿意马起来,不动声色端详着阿洛商背部起伏的肌肉线条,思考这屁股没被打前该是个什么漂亮形状。
阿洛商红着脖子将脸埋在枕头中,很不愿意争云飞见到他这种脆弱的模样:“你不用管这些!他们都弄好了。”
争云飞玩心大起戳了戳他没有受伤的地方,阿洛商狠狠一激灵,差点跳起来:“干什么干什么!”
“反应这么大?”争云飞笑得像只橘红毛的坏狐狸,神气地用褐色的脚掌拍打地面,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又黑又大,似乎将人吸进深渊。在她继续使坏之前阿洛商忍痛撑起上半身,一把将争云飞虏至身下,单手抓住她的手腕束在头顶。
见她逐渐慌乱阿洛商满意地笑了,积攒许久的欲念浮上眼底,呼吸也粗重起来。他虚虚描过争云飞的铜片抹额、珍珠琥珀金耳坠、盘领袍,和水晶玛瑙璎珞叠戴金丝管松石项链,俯下身啄在她唇角,问道:“好甜。你今日都干什么了?”
阿洛商灼热的手掌在争云飞的后心,她不一会儿被亲得晕晕陶陶,抬起下巴露出细白的脖颈,轻轻喘息,阿洛商很上道地一路向下。阿洛商有些分不清争云飞的脸上是晕酒妆的颜色还是皮囊盖不住的羞红,朦朦胧胧间,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活色生香。只听她道:“左不过、不过是些政务……驭军制衡枯燥无味,比不得算账。”
“算账?”阿洛商带茧的手指摩挲着争云飞腰上细红的疤痕,嘴正忙着,说起话来十分含糊。
“人心……难测,帐是死的,只……嗯,只要学其要领,融会……贯通,就……,啊!阿洛商……”
阿洛商尚未退烧,寒冬中微烫的体温实在是熨贴无比,争云飞还没坚持一刻钟就昏昏欲睡、迷糊起来,她眯着满是情.欲眼睛,抓着阿洛商的头发将他提起来,小声道:“阿洛商,起来!”
阿洛商恋恋不舍地抬起头,健硕的身体压着争云飞半边身子倒下,拉过毯子盖上她裸露的小腹,又将推上去的中衣抻平,嘴唇就落在争云飞耳边,叹息:“别害怕,你不愿意,我什么都不会做。”
争云飞放松下来正欲睡去,这才发觉已经被什么东西顶了许久,吓得她惊恐地睁大双眼,挣扎着要躲开。
阿洛商在她颈窝埋得更深,沉甸甸的手臂箍得更紧,不允许她有任何躲闪,闷闷道:“等你等了一天,怎么也等不到。下次,回来得早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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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阿洛商终于能下床走动,整日像个挂件一样架着拐跟在争云飞身后,成了草原第一大闲人。
争云飞每日因政务神情恍惚,晕头转向,好在晚上有阿洛商这碗行走的安眠药,在进入伽西耶的王帐前还能神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