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浑圆初生,晨曦撕开浓雾似的风沙,照彻天胤边陲的行州大营。
毡幕为天,黄沙作地,木质帐架与铜构件相连接,撑起一间三米见方的幄帐。
戍卒的嗤笑恨意狰狞,透过帘帐缝隙钻入帐中:“曜辰人生性狡诈,蛮夷公主也配让我们端茶送水?”
阿银猛地一拍桌面,腿间匕首应声出鞘,被一只手生生按住。
执嫣对她摇头,撩开水盆上浮动的灰膜,正要掬水,铜盆轰然落地,水落沉沙,满地狼藉。
阿银胸口剧烈起伏:“他们骂曜辰你不在意,骂你你也不在意!你才是公主,怎么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执嫣垂眼拭去溅在脸上的水渍,淡淡道:“一颗执手于人的棋子,为何要在意其他棋子的看法?”
“你——”
案上铜镜,映出阿银涨得通红的俏脸。
执嫣缓声道:“天胤与曜辰相争多年,数代积怨,岂是派一个公主和亲能解的?我尚且不计较,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原地来回踱了几圈,腕间银铃不断作响,阿银听得心烦意乱,回到执嫣身后,闷声替她束发。
“到天胤这么多天,我还不够忍辱负重?虽说此行都要听你的,可你总让我等等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山舆图——”
“天胤不比曜辰,切记谨言慎行。”话被捂在嘴里,阿银不情愿点头,执嫣才松手低语,“生死攸关,我比你更想早日回到曜辰。”
阿银轻哼一声,掀帘而出,镜中战旗一掠而过,马蹄声疾风骤雨般由远及近。
执嫣回眸,少年红衣劲装,马尾高束脑后,额前几缕乱发染血,沾脏清隽面庞。
黑金相间的军旗掼入尘沙,旗杆贯穿叛兵锁骨,在惨叫声中前后震颤。
寒锋出鞘,铜镜乍现虹光万丈。执嫣被打得闭眼,颈间倏尔一凉。
“前线将士尸骨未寒,曜辰就这么急着把你送来殉葬?”
执嫣睁开眼,直对上一双泛红的黑眸。
眼底升腾森寒冷雾,眉目流出杀意砭骨。
若眸光可化箭,自己恐已万箭穿心。
“杀了我,向云开的兵马今日便会直入西关,血洗行州。”
月前,曜辰奇袭西关,双方损兵折将,伤亡惨重。
曜辰王拟了一道和亲诏书,连夜遣使送入天胤。
送亲队伍一入城关,就被高骏带兵围住,与曜辰主将向云开起了争执。若非司马陆深及时赶到,边关又有一场鏖战。
向云开以公主安危为由,一直驻兵城外,不曾归国。
执嫣只道高骏此人冲动冒进,未想他独闯曜辰腹地天狼城,竟能侥幸生还。
不远处,武将的脚步声撵踏沙尘,仓促传来。
执嫣直视高骏目光,激道:“高裕一死,天胤没有可用之将。曜辰若下战书,不知天胤敢不敢应?”
“谁说天胤没有可用之将,我——”
“公主帐前,不得放肆!”
痛感随着血珠滚入衣襟,剑锋划破肌肤,忽被厉声喝阻。
陆深要去夺剑,被高骏换手格挡,他顺势擒住高骏手臂,拧眉沉声道:“军中情形你比谁都清楚,这一剑下去,可想过会有何后果?”
行州自古便是天胤要塞,居西北门户,朝廷每年都会提前拨调粮饷,以备边防。
今岁已逾期数月,军中早已怨声载道。若非父亲高裕作保,向邻近借粮,根本撑不过西关一役。
眼下借期将至,粮草未到,他若踊跃引战,恐失军心。
剑锋一顿,未再深入,亦未肯挪开半分。
见高骏态度松动,陆深敛眉肃容:“你擅离职守,私闯敌营,险些酿成大祸,按军法处置该......”
“擒回叛军斩夺敌旗,怎么算都是功劳一件,为何要罚?”
陆深被他一噎,旋即横眉,低声道:“这些帐我都记着,我治不了你,等你大哥回来看你怎么狡辩!拿着这药,去向灼华公主赔罪!”
“父亲丧命于向云开箭下,我与曜辰不共戴天,为何要对仇人赔罪?”
陆深叹息一声:“曜辰兵精粮足,硬碰硬能撑到几时?少将军临行前,已将军中事务暂交于我。军令如山,你去是不去?”
“报——高校尉、陆司马,因陈百姓聚在营外,请少将军开营还粮!”
急报声遥遥传来,打破僵局。
五指握紧剑柄,手背青筋毕现。高骏转动手腕掷剑帐外,剑气嗡鸣斩断旌旗。
黑金旗帜碎成两片,皱皱巴巴污秽不堪,堪堪辨出一个“向”字。
缠着指尖抚上伤口,冰凉随刺痛钻入身体。执嫣摊手一看,鲜红血液已融入汗渍,丝丝缕缕侵入掌纹。
血渍拭于帕上,她捧起腰间沾血的佩囊,小心打开。内袋未见血迹浸染,她才勉强松一口气。
执嫣收好佩囊,取出药粉倒在伤口上,一时倒吸一口冷气,手心紧紧捏住瓶身,咬着牙没有出声。
这是曜辰特质密药,治疗伤口颇有奇效。然上药时钻心蚀骨,常人难以忍受。
临行前,兄长执岚将药瓶给自己,叮嘱务必妥善保管,不想一入天胤就派上用场。
他被关在暗牢里,皮肉化脓、深可见骨,浑身是血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自己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阿银说得没错,早一日拿到山舆图,就可以早一日回到曜辰,换出执岚。
若真等到向云开举兵,所谓的和亲公主就成了靶子。两军阵前,自己必定被斩杀祭旗,以振三军士气。
心底寒意顿生,执嫣缓了好一阵,再睁眼,冷汗已顺着额头滴落掌心药瓶。血渍附在瓶身,又添一层,愈发刺目。
执嫣抬眼,对上阿银琥珀色的眼眸,定神哑声道:“趁军中无首,百姓闹事,你让阿金带着和亲礼单去找陆司马。”
话音一落,阿银已奔向使臣营帐,腕间铃声跃动,脚步轻盈,踏起尘沙飞扬。
黄尘零落,被风沙裹挟,落至大营外。
老幼妇孺正蜩沸熙攘,成群围营。
高骏束手无策,耐着性子安抚:“各位稍安勿躁,借你们的粮食一定会还!”
“今年雨水少,收成本就不多,都是看在老将军的面子上,我们才肯把保命的粮食借给你们!”
“当初说只是应急,只等军饷一到就还。现在仗也不打了,怎么反而不肯还了?难道高老将军一死,这话就不作数了吗?”
守营的戍卒见传言被坐实,凑在一处议论不休。
“前阵子没发饷钱,我还以为是留着打完仗一起发呢,原来是根本没到!”
“月前我收到家书,说是圣上亲政,胤京正革除积弊呢,你说会不会先拿军队开刀?”
高骏无何奈何,忽听一道嗓音嘹亮响起:“谁说不还了?一个个都拿好借据来这里排队,不准哄抢,不准多拿!”
固荣领着戍卒,正推来板车。上面堆满物资,药草、皮毛成色上佳,羊腊、酒器不计其数,百姓们纷纷循声而去,笑逐颜开不再发难。
正待上前问个究竟,高骏耳廓微动,转身提步,循着银铃声而去。
中军大营,主账案前卷帙甚繁,多数是无关紧要的公开信报。执嫣算着时间有限,匆匆扫过,立刻收起。
倏尔打斗声起,银铃颤响着砸开帘帐。风沙拂面时,她正缠好一张卷轴握于掌心。
阿银嘴角猩红,执嫣去扶,喉间骤然发紧。
宽大的指节嵌入伤口,强硬撕开刚愈的剑痕,疏朗的眉眼压下来:“我道为何突然止戈言和,原来是借和亲送来细作。”
酷暑炎天,案几坚硬冰凉,抵得脊背生疼。
他步步紧逼,执嫣已退无可退:“高校尉说我是细作,可有证据?”
“人赃俱获,你还有何话说?”执卷的手被抬至胸前,高骏扣紧她的脖颈将她拉近,“说,曜辰派你来,是刺探军情,还是扰乱军心?”
执嫣掰着喉间渐紧的五指,勉强挤出声音:“你想杀我,何必寻这种借口……高校尉疑我罪我,借公义而泄私愤,我怀璧其罪,无话可说。”
阿银见势不妙,上前欲取执嫣手中卷轴,被高骏一眼逼退,面露急恼。
“公主,我早就说过天胤不识好歹,您就该让他们被唾沫星子淹死,何必用和亲赔嫁替他们解围?”
晴空霹雳一闪,雷声落,帐外传来百姓的哭喊咒骂,声声叫嚣着让戍卒偿命。
“原来是兼而有之。”高骏冷哼一声,夺下卷轴阔步朝营外走去,“究竟是解围还是陷害,一看便知。”
赔嫁致死,执嫣始料未及。
空气灌入肺腑,执嫣咳嗽着大口呼吸,回头睇一眼阿银,见她亦面露忧色,才挥散了兄妹俩投毒的猜想。
陆深主和,他愿用和亲赔嫁解军中之困,不会与她针锋相对。
只要阿金阿银不拖后腿,眼下的阻碍,便只剩高骏了。
他既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那就让他自己一寸寸拔出来。
执嫣戴上帷帽,紧跟其后。
高骏拨开人群,见倒地之人耳鼻淌血,形容可怖,乍一看确实像个死人。再看他呼吸平稳绵长,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块令他“丧命”的生羊腊。
高骏捡几颗石子,不动声色地往他身上几处穴位丢,见他仍无动静,心道好耐力。
他清了清嗓,煞有介事道:“这种毒我见过,无色无味,只用接触便可进入五脏六腑,可惜没有解药,刮骨疗毒方可痊愈。”
众人纷纷丢了手中物什,高骏拍去手中残灰,两指紧掐住那人虎口,见他吃痛抖动,故作喜色:“我看这位大哥眉心微蹙,还未气绝。固荣,把军医叫出来,就当着大家的面,刮骨疗毒!”
固荣会意,扯着嗓门高喊“军医来了”,吓得倒地之人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甩开高骏的手,连说是自己并未中毒,不过吃得太急噎住了,一口气没上来才背过气去。
高骏见状极力劝阻,非要等到军医来看。
那人见高骏胡搅蛮缠,抱着自己领回的肉一下跑出老远。
百姓们见他健步如飞,知道东西没问题,纷纷拿上自己那份,相携回家。
高骏失笑,见纤薄身影盈盈立于身后,唇边弧度急转直下。
帷帽被风打得贴在脸上,执嫣见他跨步而来,抢在他兴师问罪前开口。
“西关一役天胤本已告捷,老将军为何突然折返中箭?高校尉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与其疑心于我,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撬开叛徒的嘴。”
“你有闲心关心这些,不如好好想想,能不能扛得过一会儿的审问。”
阿银攥紧手心,额头冷汗直冒,双眼紧盯着卷轴,忽见高骏扬手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