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儿,程流芳眼里稍稍有了一抹亮色,她望了一眼外面的天光,重新躺回了床上,扯过锦被道:“等几个时辰再出去,现在太早了。”
“好。”王逸然没选择继续睡,走到自己藏有宝物的地方,摸出一袋黄金在心中掂量着,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天色逐渐变得透亮,从最远的山际升起一轮朝阳照暖大地,京域城内的烟火气随着人潮的涌动愈加变浓。这一处安详静和,朝堂内却是气氛紧张,落针可闻。
自从郜都河异变一事传到李续章耳朵里,这位尊贵的天子脸色就没好过,文武百官皆是屏着呼吸不敢禀奏,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迁怒自己。
有不少官员将求救的目光递向陆景冥,陆景冥淡淡瞥了他们一眼,继续默不作声。他们不说话,李续章也不说话。
好好的早朝,上得堪比吃饭。
“祈福一事,谁负责的?”低沉的嗓音响在皇位之上。
徐颂与苏则面面相觑,眼神间互相礼让,最后两人碍不住时间,齐声道:“回圣上,是微臣。”
“你们?”李续章冷道:“除了你们,还有谁?”
还应该有谁?
他们二人懵在原地,绞尽脑汁地在想第三个人是谁,想不出来着急之际,被一道冷淡的嗓音救了场。
“圣上,事情已然发生,追究这些并不能挽回什么。”陆景冥侧目瞥了苏则一眼,继续道:
“臣听闻苏大人的独子和其他官员的血亲一同溺死在了其中,当下之急是要找到造成这场祸乱的元凶。”
李续章怔了一瞬,心中再是气愤不过,也被这句意料之外的安抚平息住了情绪。
“祈福之举事关民心事关边关战事,朕体谅你们丧失血亲的悲痛之情,但个人永远不能与国家相比,朕希望你们能在规定期限内给朕一个答复。”
这句你们涵盖的主体太过广泛,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多吭一声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他们默契地看向陆景冥。
以这位大人物雷厉风行的性格,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想必调查一事也是如此。
他们笃定李续章会命令陆景冥去查,没想到这位沉默惯了的右丞相,竟然主动开了口:“此事既与众官的血亲有关,想必诸位大人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查明真相,圣上只需静待几日便好。”
此话一出,趋向顿时无法改变,许多官员都低着头变了脸色,有人惶恐不安,有人激动欲试。
“好。”李续章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对着徐颂和苏则,还有一众受到牵扯的人道:“那便由你们几个人全权负责此事,十日之后朕要看到结果。”
皇天在上,圣言在前,纵使他们心中有着千般不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躬身回应:“微臣遵命!”
此事论过另论别事,下了朝后,陆景冥没有像往常一般快速离开,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走到空阔又少人的地方时,身后果不其然传来苏则的声音:“丞相大人!”
陆景冥停在原地,转身看着朝自己急步走过来的人,道:“你有何事?”
苏则年至七十,将要退休颐养天年的年纪,却为了异变一事,满面忧愁,“也没什么事。”
他神情窘然,笑着说,“只是想问,程姑娘怎么样了?”
陆景冥目光看向别处,想都没想,直接道:“不怎么样,已经死了。”
语气不轻不重,却压得苏则呼吸一滞,人是活着进到他苏府的,不曾想会死着出去,他默了片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陆景冥早知道他会是这副反应,松了口道:“各人有各命,你不用过多自责,眼下苏鸿溺死河中不见尸骨,圣命当前时间有限,你人单力薄,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去丞相府找我。”
“多谢大人体谅。”苏则心中感激的同时,不免想起眼前青年的人生行迹,十七岁扛起整个南椿氏族,二十二岁以少胜多平定西蛮收复数十座城池,二十五岁协助李续章于国家动乱中革新律法……
种种成就,带领天元走向繁荣昌盛,九州最强。
这样无可比拟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美姬的死而动起情绪?
他不去计较才是正常的。
人命于他而言,该如蜉蝣蝼蚁般轻贱。
“不必多谢。”陆景冥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远处新出现的人遥遥望着他和苏则的背影,寒冬之季,顾封舟冷得将两只手抬至嘴边,哈了几口暖气,对着身旁的李初泯问:“哎,你觉得,陆景冥想干什么?”
李初泯:“不知道。”
顾封舟:“他不知道,那苏则你总该知道吧。”
李初泯:“我该知道什么?”
“你一向聪明。”顾封舟笑了笑,眼里的笑意却如同一把利刀,叫人不敢随意轻视敷衍他,“定然能看出来他想做什么。”
李初泯默在原地,又听顾封舟边走边道:“帮帮这些老不死的吧。”
……
辰时末,天色明亮刺眼,已经梳洗好的二人,带上钱财走出了屋子,王逸然对这次的出街很是期待,不停地拉着程流芳的手摇晃。
程流芳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高兴,见她难得会笑,也就没有多问原因。
她们步履悠悠地走到丞相府门前,才跨过门槛,便正面撞见了下朝归来的陆景冥。
王逸然与程流芳对视一眼,不想多理这个人,还想继续走出去时,突然被他叫住,问了一句:“去哪?”
“去玩。”
“不是说过了?别出府。”
“想出。”她回得又快又简短。
程流芳红唇微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二人的相处模式,真不愧是仇人,一见面就不和谐,回答他的话里都多了几分火药味。
这仅是王逸然单方面针对陆景冥的,她是不敢想,若是陆景冥认出了面前姑娘的真实身份,又会有什么精彩的反应。
陆景冥自然听出了她话里附带的情绪,他以为她不高兴,是因为出去这件事,令她记起了上一次出府,便是被抛弃至苏鸿身边,便放轻了语气,淡声道:“很想去?”
“嗯。”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些什么。
陆景冥也没再多说什么,朝她走近了几步,王逸然本能的又想躲,却怕这一举动惹来他的怀疑,兽牙在这时隐隐作痒,她无奈强装镇定,抿唇压下心内生出的不安,握紧了程流芳的手。
程流芳惊讶之余,还未回握住她,便见眼前的大人物抬起了手,自那覆着一层薄茧的掌心间,凝聚起充沛的蓝色灵力。
就是这股力量,无形催化着身旁姑娘的血脉觉醒。
福祸相依,如果他的力量,能让一个活了十九岁,都觉醒不了血脉的人找回妖性,那不去阻止也是好的。
思及此,程流芳撒开了她的手。
王逸然愣了一瞬,还来不及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便感觉脸上覆盖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冷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由灵力幻化而成,模样凶恶慑人的孤狼面具。
本就虚假的外表被面具遮掩的彻彻底底,她怔怔地看着他,听他在掠过自己身边时,丢下一句:“去吧。”
没有想象中的拒绝。
也没有想象中的不回应。
一如既往的没有原因。
他同意的很快,快到不想让她出府都成了一种错觉。
王逸然回过头,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脑海中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王君庆提醒过她的话。
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
这句,说的是陆景冥吗?
她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
如果陆景冥没杀过她,就不会有那道受禁术腐蚀的伤口,总不能是被别人捅的,还偏偏捅在了左肩膀。
当时在盘生崖上,只有她和陆景冥两个人,能目击现场的见证者全死了,不会再有人知道那晚发生过什么。
她假设过陆景冥不是她的仇人,可这种假设只能存在于虚无幻想中。
假设陆景冥是被别人嫁祸的,那对方为什么只嫁祸给他?世界上的除妖师明明有那么多。
何况她当时都不认识陆景冥,也跟陆景冥没有任何关系。
她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的话,那嫁祸者是出于什么目的做这件事。
让她杀了陆景冥吗?
可笑。
她根本打不过陆景冥。
从一开始就打不过,即使后期有机会,那必然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去达成的。
杀陆景冥尚且不算,让陆景冥杀自己更加荒谬,如果真是这种可能,那嫁祸方当夜,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自己,反倒要自己送死死在陆景冥手里。
“你要看到什么时候?”程流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思绪。
王逸然埋怨地瞪了她一眼,“你刚才为什么要松手?”
说完,听着自己变粗几分的声线,不禁一愣,疑惑地抬手摸上喉咙。
程流芳自然而然地笑着骗她:“因为我方才手心出汗了,难受得紧。”
“什么时候难受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难受。”王逸然不想理她,迈开步子边走边道:“你就是故意的。”
程流芳上前追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正在气头上的人,走到街上时人开始多了起来,你来我往的更是追不上。
眼看着红衣姑娘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程流芳无奈痛呼一声:“哎呀,我的脚!”
话音刚落,便故作疼痛地蹲下身子摸着脚裸,不一会儿眼前就出现了一双,掩在裙下的绣花鞋。
程流芳抬头仰视她,见她用单薄的身躯替自己挡着人流,伸出右手,颇不乐意地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