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扭曲了一瞬,舒羯感觉自己置身于另一片时空。
昨晚的夜风仍旧在吹,她依然能感觉到身上仅仅裹着一件棉绒睡衣时,冬日清湾凌晨的寒意。
南方冷冽的风钻进骨缝,就好像水渗进一块脆裂的玻璃。那种天气是可以让她忆起小时候的。
舒羯记得在出来之前,自己是如何在房间踱步,看着夜色为自己即将迎来的失眠发愁的。
在舒羯给陈春来发消息之后,他很快就从酒店走了出来。
楼下灯光微弱,城市的影子落在水泥地上,那人站在路灯下抽烟,烟雾在冷空气里飘散,身边空无一人。
舒羯透过落地窗看他。
他很快回了那条消息。
在此之前,她向陈春来寻求专业能力上的夸奖,他对此毫无反应。
她穿了双毛绒拖鞋,就下楼去找他。
风从她的脚踝缠上来,舒羯踩着影子走到他面前。
陈春来递给舒羯一个紫色的药瓶,瓶盖转开的声音很轻。
这个男人早在很久之前就在这里等她了。
可见了面之后,他又绝口不提这些。
*
“陈春来。”舒羯念他的名字,却没有发出声音。
音节在唇齿间颤抖,像是只能悬在舌尖的秘密,不能落地。心脏也跟着这名字,发出短促的、只有她能听见的效果音。
是春天到来的意思。
名字很普通,又很好念,很顺耳,不像是什么豪门继承人的名字,一点都不雷厉风行,一点都没有男子气概,一点都不好听。
舒羯想起自己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时,是如何在搜索引擎上快速打出这三个字的。
而后,她找到了陈寒冬的财经采访,里面有讲她自己是怎么掠过家里面那群老古董,自己给自己的孩子起名的。
之所以给儿子取名为春来也没什么特殊含义,就只是因为他是春天出生的而已。
但陈寒冬依然感到满意,因为孩子的名字完全是出自她本人的意愿。
到底是因为那一则不同寻常的报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名字总是吸引着她,连带着英文名也是——
“Leon。”她跟着念了一遍。
连带着她觉得很中二的Q/Q网名,“映雪”,也变得极为好听。
这是很女性化的名字,也并不常见。
舒羯嘲过好几次,可一想到陈春来顶着这个名字过了本科四年,又莫名觉得,这个网名带着某种别样的意境。
在眼睛里映衬出白雪。
舒羯童年时从未见过真正的雪。
偶尔在新闻里看到某座城市因暴雪陷入停滞,她都会羡慕地盯着那些画面,想象着某天能站在那样的风景里。
后来,她被父亲去了瑞士上学。
冬季的雪则成了日常,窗外的山脉被白雪覆盖,她踩着积雪去上课,偶尔觉得刺骨的冷,但也仅限于此。
某天,她站在Gstaad街头,看着雪一片片飘落,忽而意识到——
雪也不过如此。
那种孩童时期对雪的憧憬,在真正拥有之后,竟显得平淡无奇。
舒羯早就忘了自己小时候有多渴望看雪,也忘了那个叫“映雪”的Q/Q号。
很久没有登录过那个企鹅图标的软件了。
直到今天。
她点开了Q/Q。
久违的登录界面,头像还是她十几岁时随手换上的一张兔子照,陌生又熟悉。
她本没打算停留太久,随手点开消息列表,未读消息的红点跃入眼帘——
一个名为‘52789230’的陌生账号,在这几年里,陆陆续续给她发来消息。
她慢慢向上滑,翻阅着这些已经有些年头的文字。
【校庆晚会,或许你有舞伴了吗?】(2018-07-12)
【生日快乐。】
(2018-11-25)
【你现在应该已经回国了吧?】
(2019-01-20)
【今天看了一场很糟糕的电影。】
(2020-06-11)
【我今天见到了一场很大的雪。】
(2021-12-03)
【不知道你会不会再上线……】
(2023-02-19)
【我会努力,站到你面前。】
(2023-09-27)
视线停在最后一条,一年前的消息。
周米把保温杯递到她面前,里面是早上榨的雪梨汁。
舒羯低头,滑着手机攥着玻璃吸管抿了一口。
果汁的甜味覆盖掉了羽衣甘蓝的苦味,比之前更浓烈。舌尖裹了一层绵软的蜜意,甘甜又清冽,顺着喉咙滑下去,温暖地落进胃里。
她盯着那一连串的消息,心底像被搅动了什么,某个遥远的记忆正在回溯。
——2018年。
她读高中的时候。
时间过去了多久?六年?
滑到最上面,有显示着他们成为好友的那一天的日期。
2016.08.22。
那天,是干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舒羯只知道,2016年,她在上高一。
【你是谁?】
发完消息,舒羯一口气把保温杯里的剩余喝了个干净。
睫翳微颤,舒羯又再一次打开微/信。
滑动着跟陈春来的聊天框。
要是你能那么主动就好了…
此刻,舒羯的心里被一个人完全地填满了。
她沉溺在认识陈春来后的那些美丽的细节里,这些碎片比今日种种都要有趣,也远比这几天接近私生骚扰的消息更值得她分心。
意识一旦坠入某个情绪,便很难挣脱出来。
她的眼神在现实中游移不定,脚底像踩在虚空中,直到她努力盯住地面,才能让自己不至于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完全吞没。
而后,舒羯继续工作了。
造型师和化妆师,身边一群人帮她补妆、整理发型。
童景裕趁着这个空档很快交代接下来的安排。
她机械地予以回应。
舒羯想再仔细瞧瞧陈春来发的那条朋友圈。
她不明白——如果他想告诉她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他大可以发信息、打电话,甚至在片场,她跟所有人道别时说这些话。
明明有更快捷方便的途径,偏偏要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又不是干嘛,只是跟她说句话而已啊。
作为导演,叮嘱一下演员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又不是不会回复。
舒羯在她给陈春来发了条消息之后,感觉身体像被一种惶恐的愉悦攥紧。
一股飘飘然的悸动涌上胸口,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她的手臂都有些发软。耳边也在嗡嗡作响,好像整个世界都随着这股情绪轻微晃动起来。
刚刚她都做了些什么?
喊他的名字还不止一个、不止一遍。
刚刚说话的时候有没有被人听见?
一丝不安浮上来,紧接着,她本能地抗拒起这种感受——不对,这种感觉不对,她不能放纵自己去感受任何不可控的东西。
舒羯猛地看了下刚刚发送的消息,想要撤回,可时间已经来不及。
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已熄灭、剔除的东西,顺着那道裂隙渗入她的意识里,缓慢却不可阻挡地侵蚀她的理智。
最先浮现的,是模糊而喑哑的童音——
“你这么不乖,你妈才不要你。”
舒羯花了多少年去分离童年?多少年去摁灭这些声音?可它们就像潮水,只要有一点缝隙,便会汹涌而至,将她淹没。
如果不是她要去澳洲旅游,父亲也不会遇到淑贞阿姨,那么他也不会走。
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去寻找母亲,爷爷奶奶也不会焦急登机,最终遭遇意外。
舒羯分明知道,自己不该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此刻,理智与感性正在她体内拉扯,她的耳边开始充斥着那些曾被强行压下去的声音——
“你害死了你的爷爷奶奶。”
“你们全家都因为你而不得善终。”
舒羯不能放纵自己去感受任何的不可控了,
她太知道自己的脚偏离轨道的代价是什么。
许琼珊曾意味深长地对她说:“如果把你在乎的人主动推离你的生活,你至少还能留一息尚存。”
舒羯时刻牢记这句话,也一直在践行。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理智,已经足够果断地将一切危险的情感摁死在摇篮里。可今天,她竟然会因为陈春来的一个朋友圈,给他发一条消息,心绪乱成这样?
舒羯闭了闭眼。
这不对,她必须让这一切消失。
她的呼吸卡了一瞬,心理咨询师曾跟她说过的箴言她皆数抛之脑后。
恶言又成了实体,变成了一只冰冷的手,顺着她的脊柱狠狠往下按。
舒羯觉得自己踩到一块松软颤动的暗黑泥土,陷入其中又拔出决心,让陈春来这个名字从她心中出走。
如往常一般,她把众多的所思所想——那些会令她脸颊发烫的事物通通咽下去,像吞下一颗滚烫的铁球。
舒羯抬起头,放下保温杯,弯起唇角,冲着镜子对周米笑得粲然:“很好喝。”
化妆师又为她补口红。
“辛苦老师啦。”
艺人统筹在门口敲了敲,童景裕的人声穿过来:“小羯,准备一下去内场了。”
她摘下披肩,动作利落地弯腰,重新穿上脚边那双高跟鞋。细细的鞋跟踩上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好的,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