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出门前,闻子川看了一圈自己的衣柜,整个夏天都没买新衣服,几件旧的洗得发皱,穿起来又土又丑。
平时跑棚也就算了,灯博那么有文化气息的地方,他不能给宙哥丢脸吧。
找到最后,就一件大众款的格子衬衣还过得去,穿着像大学生。
“子川!”闻子川才到灯博门口,程斯宙就迎了上来。
下午没什么团队参观,馆外馆内只有零星的市民游客。闻子川换了票,跟着可以刷脸卡的程斯宙,一起进了展厅。
展厅里空调开得很足,程斯宙忽然打了个冷战,缩了缩脖子。
“我天,里面好冷啊。”
“还好吧,可能我在室外待得比较久,里面比外面舒服。”
“适应一下就好了,走吧,我陪你逛。”
瓷器展上个月才开展,展厅内,各式各样的瓷器文物分门别类地排列着,釉色或雅致或明丽,极尽古典韵味。
闻子川被琳琅满目的瓷器吸引了目光,瞬间变成“好奇宝宝”,一会儿问这是做什么用的,一会儿问那是什么年代的,程斯宙不得不临时换岗,给他当一回专属讲解员。
“宙哥,这里面有你修复的瓷器吗?”
“有啊,”程斯宙指了指区域正中,一个小巧的五面玻璃柜,“宋代雨霁天青冰裂纹瓷盘。”
闻子川走过去:“哇,好看!”
程斯宙调出手机里的相册:“送过来的时候是一堆碎片,拼完之后,盘底还缺了三分之一,我们补了形、作完色,你才能看到这样一个完整的盘子。”
“缺的那部分,纹路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画的。”
“你画的?”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你太厉害了!我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哪部分是修补过的,好像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程斯宙厚颜无耻地听着夸奖,心里受用得很,但话又说回来,要让个外行一眼看出哪里修补过,自己这几年班不是白上了?
“后面还有一组青花瓷盏,是我们刚认识那段时间修复的……”
不等他说完,闻子川左顾右盼,又被另一件展品吸引过去:“宙哥,它的样子好奇怪,是做什么用的?”
程斯宙跟上前,瞥了一眼,说明牌上标注着四行字——
龙脊山暮陶古窑紫金釉六耳瓷簋
宋(960年—1127年)
1998年碑灵村无名墓出土
灯远市博物馆藏
“哦,它是灯博镇馆之宝之一。”程斯宙说。
“镇馆之宝?因为它很值钱吗?”低反玻璃映出闻子川眼神的光。
程斯宙轻笑着,他的想法也太可爱了,是怎么把“镇馆之宝”和“值钱”两个词联想到一起去的?
“你不是猜到了吗?因为他很怪啊。”程斯宙略一沉吟,“簋呢,是一种与鼎同用的礼器,商周时期多用于祭祀,至今出土的簋都是青铜器,而它是瓷器。”
闻子川像学生上课一样,边听边点头。
程斯宙又看了眼柜子里的东西,继续道:“其次是颜色,宋代的瓷器大多比较典雅,青白色居多,它是柿色瓷,又叫做紫金釉,出土数量很少,不过这一点不算奇怪,最多只是罕见。”
“宋代距离商周,很遥远了吧?有没有可能,它不是簋,而是一件其他用途的器物?”闻子川提出自己的见解,末了又补了一句,“我瞎猜的,要是说错了你别介意。”
“你说得对。”程斯宙眼底溢满温柔,“它最怪的是形制。灯博馆藏的簋有六七件,全是双耳簋,印象里有一件三耳的、一件四耳的,都在国博。但你看,它有六耳,或许考古专家也会弄错,它根本就不是簋。”
“真的吗?”闻子川没想到,“考古专家”是个多么权威的称谓,难道他们也会把弄错的结论展示出来吗?
“嗯,听说当年只出土了一件,还不完整,同时期的器形和纹样里,都没有能作类比和参考的,就像殷墟那些没识别完的甲骨文一样,是未解之谜。”
程斯宙只知道,这件出土的时间很早,挖出来的时候碎成了一百多块,他师父参与修复的时候,因为没有器形和纹样的参考,光是把碎片拼凑起来,就耗去了一年时间。
闻子川环顾四周,前人留下来的东西浩如烟海,样样都是遗落在历史中的文化见证,所以,还需要很多很多像宙哥一样的人,学习它,研究它,把它们本来的样貌呈现出来,让更多的人能欣赏到它们的美好。
看过展览,两人在二楼的公共区域喝水休息。
他们面前有一扇巨大的透明落地窗,透过玻璃,程斯宙指着外面右侧一排两层的建筑:“喏,灯博文物科技保护中心,库房、修复室都在那边。”
“看到了,那边还有个小门吧,出去直走拐个弯,就是杨柳岸。”
“对,这房子租得好吧,上班方便,节省了好多时间。”
“宙哥,你考虑过……买房子吗?”
“在灯远买房子?家里帮一帮应该可以,但后半辈子就被房贷套牢了,生活质量会下降很多。”
“那……你有想过离开灯博吗?找个工资更高的工作。”
“要不趁年轻,我还是找个有钱人包养吧,”程斯宙笑得没心没肺,“你看我能做饭、能打扫、能暖床,没什么不良嗜好,长得也不算差吧……”
看着他笑,闻子川却觉得隐隐刺痛。
宙哥的家境是不错,但也仅限于负担得起他自己,如果他找一个门当户对、家境相当的女生结婚,两人一起买房、一起还贷,日子可以过得很滋润。
可自己呢,一份稳定的工作都没有,拿了一万的出场费就跑来与他合租,即便能短暂维持眼前的苟且,但又怎么配跟他谈未来?
想着,金总的话再度浮现于脑海:“签入第二声,平台就不一样了,赚五百万,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要真挣到五百万,至少不用太操心房子的事。当然了,五百万放在灯远也远达不到有钱人的标准……包养个人什么的,也是不够的。
“子川,子川。”
“……啊?”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
“差不多该走了,灯博五点闭馆,一会儿保安要过来清场。”
“那走吧。”闻子川跟上他,乘电梯的时候又问了一句,“宙哥,你说我俩同进同出,被别人看见,会怎么样啊?”
“看看就看见,怎么了,我俩一起合租,犯法啊?”
“我继续做配音演员的话,可能会有粉丝什么的……”
“想什么呢?配音演员跟人合租,也不犯法啊。”
是啊,合租而已,多正常的事。
若类比娱乐圈,男性偶像与其他女性同进同出,被狗仔拍到,被曝光,当然对事业有影响,但男性和男性的话,粉丝也只会认为,他们关系好而已。
灯博的展馆区域与正大门之间,隔着宽阔平整的灯博广场。
因临近学生开学,社教活动一个接一个,广场除了绿化做得特别规整,活动相关的宣传栏也都立了起来,配色生动活泼,充满童趣。
闻子川与程斯宙走下台阶,抬眼就看见,远处两人高的桁架上,似乎挂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风吹一吹,她晃一晃。
“漾漾?搞什么飞机啊!”程斯宙三两步跑过去,小心托着徐漾的腰,把她扶下来,“爬那么高做什么?嫌命大啊?”
闻子川看得眼热,“漾漾”是他的女同事吧,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他可以毫不避讳地托她的腰,而且看似斥责,实则关心,因为越亲近的人越不需要礼节式的分寸感。
徐漾拍了拍手上的灰:“有个边角没贴牢,天气预报说明天大风,怕垮下来伤到小朋友。”
“那也不该你上,工人呢?”
“半小时前装完都走了。”
“社教部一个男人也没有吗?!”
“没让他们来,我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耽误大家下班嘛。哎呀,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嘛,师哥你也快回家吧。”
徐漾说着,注意到了他旁边的闻子川:“你朋友啊?”
程斯宙点头,分别介绍着:“嗯,我室友,闻子川。子川,这是徐漾,社教部的同事,也是我大学同专业的师妹。”
徐漾笑起来,刚想冲他打招呼,电话就响了。
“喂,杨姐,嗯对,好的好的,我马上回来。”她说马上就是马上,电话还没挂呢,就已经朝着办公区小跑了,她边跑边回过头对程斯宙做口型,意思是让他们自便,自己还有事,得先走了。
“走吧,下班了,顺便想想晚上吃什么。”程斯宙比闻子川高一点,动不动就想去揽人家肩膀。
闻子川有些累,往前两步躲开了:“随便。”
“哪儿有随便卖啊?”程斯宙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天气闷得很,买点烧烤啤酒带回去怎么样?”
“你觉得可以就可以。”
“那我当你同意了啊……喂,走慢点行不行,又不赶时间。”
程斯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下午聊得挺好啊,怎么莫名其妙的,子川他好像生气了?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个男人走到了桁架下,他也看到了徐漾的难处,却总是迟来一步。
次次迟来一步,就已迟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