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茗并不紧张,甚至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在白歌疯病大发之前,他将目光转向导演,姿态落落大方:“抱歉,商导,可能是我听错了,刚才我听到您叫了我的名字?”
“没听错,”商系舟从摄像机后面露出个头,先是回答他,而后那双小眼睛望向白歌,眼神像是在看一种奇珍异兽,“是我让他进来的,白歌老师,您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重新开始,好吗?”
以白歌的咖位、年龄、资历,哪一样都不值得商导称呼一声“老师”。商系舟语气虽然平缓,但显然是对他的质问感到了冒犯,又不想和自己的男主角闹得太难看,才用这种叫法点他。
——如果白歌是个稍微有点情商的人,此时就该顺着台阶下去,打个哈哈一笑而过。
毕竟祝嘉木只是个小喽啰,白歌若想让他落选,阴谋阳谋有一万种办法,实在没必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争一时口舌之快,落导演的面子。
——但白歌从来不会给人留面子。
而且还有一个祝茗在旁边拱火。
青年两手虚握,如执笏板,行了规规矩矩的臣礼,身段挺拔,气度不凡,让白歌一阵咬牙切齿,偏偏祝茗面上还做一副好脾气的模样,笑盈盈地看人:“白歌老师,您看,商导说让我们重新开始。”
他在心里倒数,三、二、一……
果不其然,白歌居高临下地扫视过在场所有人,发出一声阴冷的嗤笑:“开始?”
皇帝的冕旒被狠狠掷向躬身而立的青年,祝茗听声辨位,用不着抬头,身子原地微微一晃,轻而易举避开白影帝的暗器攻击,转头一看,十二串水晶珠子噼里啪啦崩了满地,一如现在无法收场的局面。
没能砸到人,白歌恼恨至极,大步走下龙椅,抬脚踢开地上的珠子,把身上戏服扒了,硬邦邦扔下一句话,甩袖而去。
“我不跟这种龌龊小人演戏,有本事让他自己试!”
——砰!
影棚的门颤巍巍在空气里摇摆,祝茗失望地收回视线,心里嘀咕:运气真好,这么多水晶珠子,也没摔死他。
033麻木弹窗:……求你不要再诅咒主角了。
祝茗丝毫不觉得自己心怀叵测,只认为白歌多行不义必自毙,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满肚子坏水,却顶着纯良面孔去和目瞪口呆的商系舟对视,面露愧疚:“对不起,商导,各评委老师们,白歌老师他似乎对我有一些误会,这都是我的错,真的很抱歉。”
商系舟合拢大嘴,一时没有接话,但脸色已经有点难看。
他在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自然是人精,看得出这两个人有旧怨,即便如此,白歌这种行径也太狂妄了。在场不是前辈就是金主,虽然娱乐圈不是论资排辈的地方,但他年纪轻资历浅,天赋也没高到睥睨众生的地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砸东西摔门?
旁边有个男声却大笑起来:“我早就说白歌这小子不好相处,你非说他的气质适合夏灵帝,硬是要他演,这下可好,人家真是来当皇上的,你一个小小导演,要怎么办?”
说话的人也坐在摄像机后,明明在室内,却戴着宽檐渔夫帽,遮着大半张脸,此时掀了帽子站起来,露出黑白交杂的银发,赫然正是传闻中要出演男二号的老戏骨贺一川。
他年逾花甲,仍然精神矍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炬,可以想见年轻时是个风流俊逸的美男子。
贺一川嘴上不饶人,眼睛却弯起来,看向御座之下垂手而立的年轻人,悄悄对他眨了眨眼。
祝茗笑意加深两分,回了一个wink。
033摄像头左转右转,感觉电子脑过载。
不是,你和这位前辈不是头一回见吗?怎么还眉目传情上了!
——
虽然是头一回见,但二人已经隔着周衍互相知道了对方的存在,甚至加上了微信好友,据周衍说,贺一川看过舞台视频,很是欣赏,有意和他见一面。
只是贺前辈的智能手机用不太顺,微信十天半月不看,线下见面也总是没有时间,二人才至今都没说上话。
昨天祝茗刚从周衍那里得知贺一川可能会来看试镜,为保周全,他一早就给贺一川发了消息,措辞是从温执明那里学来的严谨礼貌。
然而没什么用,因为贺一川根本不看。
——还是得靠万能的温大经纪人,这一会儿功夫就搞定了。
祝茗甜滋滋地笑。
商导不知道他在乐什么,以为这孩子在强颜欢笑,有些不忍地看他一眼,转头对贺一川苦笑:“您说怎么办?”
“我说?”贺一川从来看不上白歌,轻哼道,“反正这孩子我看着不错,必须得试一把,我来给他搭戏,至于白歌,你要是还想让他演你的男一号,你自己去说服他。”
商系舟那张很有艺术家风范的脸皱成了苦瓜,苦哈哈做了个“请”的姿势,坐回摄像机之后。
贺一川看他笑话看够了,收了收为老不尊的德行,玩味看向祝茗:“小子,你要试哪一段?”
——
商系舟有自己的艺术家脾性,试镜也要弄得像正式拍摄,为了更好地看拍摄效果,他架了四个机位,影棚里工作人员不少,来来往往,所以祝茗没有发现——其实温执明就坐在这里。
白歌性格偏激,做事横冲直撞,温执明已经习惯了像个老妈子一样跟在他身边,时时提点,实在拦不住,也方便事后补救。
但刚才白歌当众摔坏人家的道具,当众顶撞导演,擅自离开现场,温执明却始终没有起身。
他的目光跟随着祝嘉木。
或许与自小复杂的生活环境有关,青年惯于用怯懦的微笑掩藏自己的锋芒,让人觉得他胆小柔弱,没有威胁,而后用满肚子的坏心眼把人算计得措手不及,自己却干干净净站在旁边笑得阳关灿烂。
分明该是令人避之不及的恶劣个性,温执明却觉得很好,很愿意与他相交。
他默然不语,眼神里是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期待,他也想看看,祝嘉木要用什么样的演技,博得商系舟的青睐。
是他擅长的武戏么?是很漂亮,只是……温执明目光扫过地上的珠子,有点担心。
——
祝茗正要回答,忽然一顿。
033若有所感,飞下来戳他:怎么了?
祝茗飞快收回视线,嘴角翘得高了点:“……没什么。”
他抬眼看向贺一川,转了主意,笑得又甜又坏。
“贺前辈,我想演‘会武宴刺相’那一段。”
贺一川一愣,放声大笑:“好,就演这一段!”
所谓会武宴,是新科武举进士在兵部举办的宴席,规格等同大名鼎鼎的琼林宴,皇帝宰相皆亲临,与新科举子同席庆贺。
祝茗从小兵做到将军,全靠军功——野史说是靠爬床这暂且不提——没考过武举,却有一段与会武宴相关的逸闻传世。
据说有一年会武宴,恰逢祝茗又打了胜仗入京述职,他是皇帝的宠臣,又是朝中难得的年轻武将,皇上便招他一同赴宴。
祝茗年轻气盛,目下无人,在宴上喝多了酒,对右相口出狂言,称对方年事已高,不如早早致仕,回乡颐养天年。
右相闻言并未动怒,只是微微一笑,但皇帝素来敬重他,当即令祝茗向右相赔罪。
祝茗虽依言照做,心中却不服,不久宴至酣时,皇上起了雅兴,抚琴奏乐,令他剑舞相合。
祝茗无有不应,却趁剑舞之时对右相连出七剑,虽说并未伤及对方分毫,但其剑风凛冽,绝非常人所能忍。
右相却泰然自若,自斟自饮,毫无惧色,一曲舞毕,甚至为这般君臣相得的一幕赋诗一首。
祝茗从此便为其气度胆魄折服,再无不敬之意。
祝将军读到这段的时候,恨不得把闾丘偃那老家伙从地底下挖出来,看看他脸皮有几两厚。
“狗屁口出狂言,我又不是白歌那厮,闲着没事骂他作甚,”祝茗在老破小里气得满屋子乱跑,抓着033疯狂摇晃,“是他先说我毛都没长齐,不配如此官位,又说我浪费铺张,要钱太多,告一大堆状,我还嘴的时候忍不住,顺口讥讽他两句,倒被记下来流传千古了!”
“还有,什么刺了七剑泰然自若,我就往他那边迈了一步,在他眼皮子底下挽了个剑花,把他吓得一哆嗦,回去参了我半年!”
“个小心眼子的家伙,气死我啦!”
——这些都是不能说的。
祝将军憋气。
好在贺一川长得跟闾丘偃毫无关系,祝茗分得很开,演起来没有压力。
他微微合眼,回想当年,伴随着打板声再睁开时,整个人的气质便陡然一变。
这具身体被033复刻时调整了年龄,恰是祝茗赴那场糟心会武宴的二十二岁。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盘腿而坐,虽有些不合礼数,却更显潇洒恣肆之态,他向端坐高位的宰相举杯,开口便是绵里藏针的锐利言辞,表面恭谨合矩,只隐约暗示他贪墨无度,卖官鬻爵,令朝野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商系舟原本因为白歌的事有点萎靡,却随着祝茗与贺一川的言语交锋渐渐坐直了身体,目光惊喜。
——祝嘉木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他剧本里的台词。
——但是……好,很好!
商系舟眼神发亮,祝嘉木说出的台词字字句句用词考究,意韵深远,瞬间将这件凸显右相宽容仁和之心的逸闻转换成了自己的高光,似乎比单纯的辱骂上官更能体现祝茗这个毁誉参半的角色复杂立体的形象。
贺一川更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他不得不跟着没听过的台词即兴表演,喜的是这孩子的演技和努力,似乎远超他的期待。
——能量身定做出如此符合史实的台词,把握住如此难以捉摸的人物形象,绝不仅仅是天赋,必然需要吃透史料和剧本,才能达到如今这个水平!
他的情绪被祝茗带了起来,又反过来用自己的精湛演技影响对方,二人你来我往,竟都渐入佳境,表演几乎臻于完美。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全场人陷入寂静,默默无声地看着摄影棚中央的二人,仿佛这不是一场试镜,而是舞台上一段精彩绝伦的演出。
表演到了高潮,祝茗拔剑而起,身随意动,剑出如龙,道具木剑在他手中仿佛什么神兵利器,手腕一翻,剑刃抖出数个漂亮花样,将贺一川围困其中。
纵然知道只是演戏,但仍然让人为端坐其中的老者捏了把汗。
祝茗舞至兴起,足尖点地,腾空旋身,剑在空中脱手飞出,剑柄被他踢起,剑随人动,旋飞之后稳稳落入手中。
——啪。
祝茗:……完蛋。
贺一川:……什么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贺一川茫然地看着祝茗绝望的眼神。
下一秒他懂了。
剑是接到了,但祝茗落地的时候脚底踩中水晶珠,来不及调整重心,惨烈地五体投地。
温执明豁然站起。
他就知道场上的水晶珠子得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