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暮野反手将刀刃插进冻土,刀柄上汗水很快凝结成冰碴。
“他欠揍。”姬暮野言简意赅,摘了护腕扔给亲兵,露出小臂上新鲜的剑痕和脖颈上牙印青紫。
柳师信踱下校台,皮靴碾过碎镜:“陆玉晓的儿子惯会耍阴招,你该直接挑了他手筋。”他突然抽出佩刀劈向姬暮野面门,刀锋在鼻尖半寸骤停。
“你瞧,就这么着。”
半寸寒风底下,映出姬暮野纹丝不动的瞳孔。
“末将的刀,只砍该砍之人。”他屈指弹开刀刃,那块好铁铮铮地响,栖在枝头的寒鸦惊起一片。
“好!”柳师信收刀入鞘,抛去个牛皮酒囊,“等太子登基,北地八万铁骑都归你节制,届时……”
姬暮野罕见地笑了一下,但只是在脸上一闪就过,“要大统领能给我做了这个主,那我可得先行谢过。”
他接酒饮了,余光看见柳师信盯着他,眼神惊人地亮。刚暖暖身子,校场东侧突然爆出喝彩。淮岑一袭银甲,正挽弓射落百步外的铜钱,箭矢穿过钱眼,一分不差地钉入箭靶。
“看看去。”听他这么说,姬暮野就握着那个酒囊,跟柳师信一同起身,他在后头走,让柳师信先到,听得他语气明快地赞叹,“寒江城的神箭,果然是名不虚传,若论准头,我这里多少的神箭手也就比下去了。”
“柳统领说笑了。”淮岑用护臂擦去牛角大弓上的薄霜,霜痕褪去,底下牛角的颜色发红,沉甸甸像是凝固的血。
“我们关中子弟骑射是正经,若是这点真本事没有,该丢人了。”他复拔剑而起,指向姬暮野,眼中笑意光比曜日,“听闻姬将军昨夜刀法精妙,不如指点一二?”
他笑得有点促狭,姬暮野忽然觉得他像极了寒江城烛火之下神色不清的淮瑶。于是他捏住剑锋,眉眼沉静一如往日,“昨夜本是取乐,不想碰上尴尬人,教左军也看笑话了。”
柳师信从他们中间插进,将淮岑的剑锋推偏,“有这气力,不如多琢磨怎么给陛下分忧,陛下这一病,京里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没憋好事。”
姬暮野不由得冷笑,话这么说,京城里谁不知道,陛下血脉,为今京中只有两位,一是年纪幼小的太子殿下,另一位就是陆寻英的那位挚友,三殿下萧祁瑾。
柳师信在看,他隔山观虎,看姬暮野,也看寒江城的淮氏要在这场没声息的战斗里,站在谁那一边。但是淮岑不接他的话茬,只是有心无意提许多无关紧要的话,装作那寒江城的贵公子做派姬暮野站着听,沉默到方午歇息,各自散去。
他这就知道,这位寒江城的少城主同他妹妹一样心怀锦绣,只是他藏在爽朗的面具里,淮瑶藏在温婉的裙钗之间。
用罢了午饭,几个后派到他身边来的副将又过来请茶,姬暮野始终都不习惯京中这种悠闲富贵的做派,他生性冷沉,虽然没发作,但被人围着也是脸若冰霜,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相互眼神打量,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阎王爷,好容易挨到了日落,姬暮野要去巡营,请柳师信的令牌,监军御史回报却称慎声节至,娴贵妃并东宫召禁军统领进宫同乐。
淮岑在外头看他直笑,操着他那灵巧的关中口音,“早告诉你这禁军营是花架子,走,我们爷们儿两个吃酒去……看什么呢你?”
他顺着姬暮野的目光看去,一抹青竹背影,逐渐入了朱红宫门去。淮岑坏笑,“跟陆侯比刀就那么好?”
“没。”姬暮野一直看到那身影消失在朱雀门外,这才收回目光。
“你俩么,不像是有仇,倒像是有旧情。”淮岑一语中的,姬暮野好像自这玩笑话里看出淮岑不寻常的敏锐,他转脸避开对方戏谑目光,“我不过在想,这大晚上的,他进宫做什么。”
姬暮野特意强调了那个“他”字,淮岑往后退一步,断碎的枯枝混着雪泥溅上军靴。京城的雪都带着脂粉味包裹他俩,飘雪中,淮岑还是那副游手好闲的贵公子模样,两手抄在袖子里,“娴贵妃要见他?我不信。”
那么,答案就一触即发。
姬暮野对着淮岑点了点头,不再往下推,“既然不能巡营,喝酒去罢。”
朱雀门内的青砖道积着残雪,枯枝上悬的红纱灯笼被北风扯得乱晃。这是新年节令到来之前的最后一个大节,慎声节。宫里静得厉害,陆寻英跟着小黄门和莲湖绕过假山时,正撞见柳师信蹲身给太子系斗篷系带,娴贵妃的护甲套摘了搁在石凳,指尖给那粉雕玉琢的小孩子擦脸上沾的雪花。
柳师信毕竟习武出身,眼睛利得很。见了陆寻英便起身,正赶上后者跟几个太监一起穿过假山往明德皇帝所在的后宫走。
"文安侯留步。"柳师信在面前拦住他,北风在假山壳子里呼呼地吹过去,他皮笑肉不笑,"宫门下钥了,侯爷这是哪里去?"
陆寻英抬起手腕晃了晃,“陛下赐的玉佩子,我进宫去谢恩呢。这大冷天的,东宫和统领怎么站在这里。”
柳师信回头去看妹妹和小外甥,眼中现出些不常见的温情,“明儿闹着出来看雪。”他回头瞧陆寻英手边玉佩,脸上的温情慢慢冻住,成为一个似嘲讽的冷笑。
“天家眷顾,侯爷好大的福气,大过年的还赏你东西,我营里的姬暮野姬少将军,按说也是跟你一个地方来的,大小百余战,没挣得像你半分的东西。”
陆寻英笑,折扇抵住唇瓣,“天叫我做个富贵闲人,真是没有办法。”他错过柳师信自顾自往前走,“还劳烦禁军统领让路了,某可不愿错了入殿的时辰。”
暮色压着朱雀门檐角的脊兽,柳师信目送那道青竹色身影转过宫墙。太子整好了衣裳,过来拽住他腰间蹀躞带穗子摇晃,要讨他荷包里装着的生津果丹吃,娴贵妃提着泥金裙裾款步近前,“兄长,只管盯着他看些什么?”
柳师信自腰间掏了香囊,从里头拿出果子给太子含着,又把他抱起来,看坊市里遥遥的灯火,若有所思:“你说……等这小子发现那些文玩摆件都浸过东西,是会提剑闯宫,还是跪着求陛下赐解药?”
娴贵妃掩唇轻笑,鬓边九尾凤钗流苏都款款地动:“他若真发疯才好,省得成天与三殿下厮混。”她踮起脚来替太子拢紧狐裘,语气骤冷,“他在京中住过四年了,药性估计早已渗入肌理,要我看,熬不过数载,没准比……”
她咽下去不说,未带护甲的莹润指尖贴过儿子冰凉的小脸。
殿内青铜丹炉腾着徐徐青烟,将藻井的盘龙纹熏得模糊。值守太医缩在角落打盹,七八个灰袍道人却捧着丹匣哗啦跪得一地,这其中,有个螭吻纹道袍的格外醒目,引得陆寻英驻足多瞥了两眼——那料子随光变色,是守江蜀锦。江楚之地跟京都隔着天堑,这般寸锦寸金的料子等闲连京中都不好淘弄。陆寻英也只见过一回,还是许华严去岁督办岳田盐税时不晓得哪里带回来的五匹。
龙榻纱帐半卷,明德帝枯瘦如秋叶的手垂在锦被外,好像魂灵已悬在体外,躺在明黄床褥上的不过一句干尸。听见脚步声,他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英儿……近前……”
陆寻英掀袍跪在脚踏,视线落在被面褪色的团龙纹上。两个道人服侍皇帝咽下金丹,暗红药汁顺着花白胡须滴落,在明黄褥单洇出点点血梅。
“都出去。”明德皇帝用过药,歇过一口气来,摆摆手。道人、太医皆鱼贯而出,只有左右禁卫留着,影子立在廊下拉得很长。
冷不防明德皇帝突然伸出干枯苍老的手,一把钳住他手腕子,力道之大,将他腕上的猫眼石都差点硌进皮肉。
“太子……咳咳……你以为如何?”
陆寻英垂眸,“太子殿下仁孝聪慧,来日必能承继大统,光耀陛下万世基业。”
“他年纪小……你,你是西北孩子里最出挑的。”明德皇帝要将话放的很慢,才能跟住他呼吸,“你多关顾他。”
陆寻英的回答几乎挑不出任何错处,“关西五郡皆效忠陛下,绝无二心,臣等皆效忠陛下钦定之主。”
“朕问的是你!”皇帝猛然撑起半身,浑浊眼底迸出精光,“若朕要你……”
话未竟便是一阵剧咳,陆寻英顺势扶住他后背,掌心触到支棱的脊骨:“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陛下所言,臣必往之。”
“好……好个天恩!”皇帝在他的扶持下才勉强躺回去,双眼失焦,闭上的时候,似乎连眼球都枯槁在眼底。
“老三萧祁瑾……你觉着他,怎么样?”
陆寻英不动声色抽回手去,“臣与三殿下,不过斗鸡走马的交情。”
皇帝最后攥紧了他的手腕,拇指在他的腕骨上似乎寻摸着什么,比及摸到那串猫眼石。他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对陆寻英摆了摆手。
“朕累了,英儿,天色也晚了,你回去歇着吧。”
陆寻英垂眸答了个是字,恭恭敬敬退出去,甚至没抬起头来看病榻上的老人一眼。
他的皂靴声消失在殿外。西侧帷幔里缓缓走进来一个人,是尚书令许恪,长子许华严紧随其后。
皇帝眼皮未抬,兀自阖目养神,枯指敲了敲榻沿龙首:“许卿听见了?要你看,老三跟他的交情究竟如何?”
许恪躬身行礼,呼吸吐纳匀净,“单是臣道听途说,去岁一年,三殿下与文安侯同游上林苑七次,互赠书信二十八封。”他忽然瞥向长子,“华严应当誊过他们书信?”
忽然被点到名字,许华严身子微微一抖,指尖在袖中蜷缩起来:“不过是些诗词唱和……”
皇帝没及听完他的话,又翻身猛地咳嗽起来,血沫几乎溅上许恪朱红官袍,“咳咳……他俩……陆寻英若投了老三,你们……”
许恪垂眸,撩袍跪下,惊得长子也赶忙跟着跪倒,“老臣明白,文安侯但有背圣之心,必以其首悬于朱雀门上,以警诸地藩镇。”
“文光呢?”明德帝忽然一把扯住许华严的袖子,“你和英儿最是要好……”
许华严盯着青砖缝里未干的血迹,闭了闭眼:“臣请以理刑司协查为由,可使御史监察,使其绝无异心。”
皇帝喉间发出嗬嗬笑声,似乎心满意足。
“拟旨。”他抓住这京中才子领袖腕骨,“三皇子萧祁瑾……咳咳……即刻召回京……”
殿外忽紧北风,吹得丹炉青烟乱舞,房檐用来辨识风向的铁铃轻动,内宫东北角,钦天监的指极司南高高矗立,一头在京中不常见的畜生突然扑到陆寻英脚边,摇头摆尾像是犬,但是骨架大,牙齿森冷,眼睛在夜里盈盈闪着绿光。
狼!
陆寻英后退一步,手摸上了腰间剑鞘,却又为进入眼帘一副熟悉的铁甲止住,他笑了。
“半夜三更的,带狼吓唬人呐?”
姬暮野拎着巡夜灯笼停在廊下,铁甲结着冰霜。玄昭回头看姬暮野,姬暮野冲他点点头,他立马换了副讨好样去拿头蹭陆寻英的手,叼着他手腕子玩,犬牙咔哒咔哒磨着他手里的猫眼,冷不防哪个牙尖儿挂着了红绳,猫眼珠子哗啦散了一地,这回极大地调动了玄昭的兴趣,它满地追逐,姬暮野用靴子不轻不重地在它屁股上踹了一脚。
“妹妹因为这个死的,你还不足?”
陆寻英饶有兴趣地看它委屈地呜呜一声躲了,“哦?怎么死的。”
“玩你的翡翠手串。”
陆寻英眨眨眼,“那样啊……那还真是对不起它妹妹。”他低下头挼了两把狼毛,硬硬的,养的挺胖,扎手。
他又想起来问姬暮野,"大晚上的,来这到底干什么?"
“禁军要换西六宫轮值名录。”
“换名录是假,躲柳师信的眼线是真。”陆寻英嗤笑点破,“堂堂姬右军,就让你一个人出来?”他拽着姬暮野往石阶上坐,在他们头上,朱红墙壁夹着一线冷淡的天空,树影在北风里动摇。
"你手里有没有信得过的亲兵,要北方出身的,借我用用。"
"……咱俩是政敌,别搞错了。"姬暮野断然回绝,陆寻英撞他胳膊一下,“小气死你了,借我用一两个月,能怎么样?”
他攀到姬暮野肩头去说小话,吐息热乎乎吹在他耳边,“你想让我从京都脱身?那就听我的,大事谋定,就在这数月之间。要谋得好了,从此西北不再为人掣肘。”
“要谋不好呢?”
陆寻英在他耳朵边上轻轻地笑,“那我还当我花天酒地的小侯爷,你滚回西北养你的马。”姬暮野皱皱眉头,要说什么,远处突然炸开爆竹,玄昭吓着了,两三步惊蹿上树。陆寻英向远处顾盼一眼,就轻声笑开,眸子里灯火潋滟: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