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道之上夜风更紧,苏知霭不慌不忙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就站在近旁的令娥已经上前来厉声道:“盛大人请慎言!”
苏知霭拦了拦令娥,她神色未改,只是示意令娥先稍安勿躁,自己转而对盛逢朔道:“这话就更令人难以担待了,不过盛大人既然怀疑,何不告诉陛下呢?总好过与皇后娘娘一起折腾,使宫中人人自危。”
今夜风急,黑沉沉的云雾压在天上,莫说是月色,便是连星光也透不出来,宫阙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是一切都笼罩在混沌中一般。
盛逢朔与苏知霭一时都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望着对方。
对峙少许之后,最后是盛逢朔让了步,他轻叹了叹,道:“娘娘,臣不会说的。”
面前的人脸上的笑意又浮现上来,可是仍旧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这样看着他。
盛逢朔心神一晃,倏而又想起那日面对他的疑问,霍玄琚那些斩钉截铁的话。
她不是苏知霭。
心上泛出一种连盛逢朔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怪异感觉,他忽然想笑。
他们都在怕什么,而他又在怕什么?
苏知霭眼看着盛逢朔在自己面前轻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短促,快到稍纵即逝,若不是苏知霭正看着他,恐怕也很难注意到。
她蹙了蹙眉,实在不耐烦再与盛逢朔纠缠下去,又碍于他与乔蓉交好,怕激怒了他又会把好不容易哄骗住的乔蓉给推走,于是正打算说些什么无关痛痒的话先打发了他,便看见盛逢朔向她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身就离开了。
风从楼阙中穿梭而过,吹得苏知霭鬓发有些散乱,她一直死死盯着盛逢朔离去的方向,直到最后人影都看不见了,才用手撩了一下发丝。
令娥道:“昭容,我们赶紧走吧。”
苏知霭略一点头,这才继续沿着复道走下去,往兰林殿的方向而去。
***
秋末的几日,天气已经冷到了骨子里,但原该是下一场初雪的时节,却出人意料地下起了大雨。
大雨带来的潮气阴冷湿寒,寻着空隙往各处钻,竟比下雪还要冷上好几分,不仅冷还难受。
因着苏知霭在入秋时就病了一场,所以兰林殿的炭盆是早早就供上的,又烧了地龙,暖融融的就像是春日里一样,便是这潮气要趁人不备溜进来,也刚过一个门槛儿就被打散了。
但饶是如此,苏知霭的病竟还是反反复复的,总也不肯好。
太医每日都要来瞧上一次,也不说什么,只一味让她用心保养着,偶尔改一改方子,虽没有什么大用处,但也聊胜于无。
令娥将熬好的药端来的时候,苏知霭还在软榻上捂着帕子尽力地咳着,令娥见状连忙上去给她抚背,总算慢慢停歇了下来。
令娥松了一口气,正要训斥小宫女们不懂事,却见苏知霭拿着帕子仔细看了一眼,倒很是慰藉道:“还好,没咳血。”
“昭容赶快趁热把药喝了,再到床上去捂着,”令娥都快愁死了,都病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不见大好?”
这病是从秋日里染上的,本以为苏知霭在入冬前能好全,没想到拖到了现在天都冷了,一到冬天就更难好了。
苏知霭喝药倒是很利索,立刻就着宫人的手把药喝完了,塞了一颗蜜饯到嘴里含着,等吃完了漱了口,又咳了一阵,才自己抚着咳得发疼的胸口道:“我也没力气再在这儿撑着了,还是躺着受用些。”
床榻被令娥布置得松松软软的,被褥也早就用汤婆子上上下下都捂热了,苏知霭往上面一趟,眼皮子就直打架,被子一裹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连令娥来叫她用晚膳都起不来,只起来喝了几口茶,又重新睡了过去,令娥见她除了咳嗽外也没有发烧,便也略微放心下来。
恰好今日霍玄琚也早就派人来说过不来了,她能好好睡一觉养养神总归能好得快些。
安神香盘桓在寝殿之中,外面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雨也逐渐变小,缠绵起来。
兰林殿里一直安安静静的。
今日晨起苏知霭的病又有些起来的势头,令娥便留在里面上夜,好照看着她,另又有两个宫女两个内侍守在内殿门口,预备着里面要用人。
已经到了半夜,两个内侍早就靠着门睡得东倒西歪,两个宫女倒还醒着,他们四个人说好了,两个两个轮换着来歇一歇,一会儿若她们想睡了,便把另两个叫醒。
宫女的头都凑到了一处,两个人自己说着悄悄话,就在此时,忽听得里面似有重物落地的声响,冷不丁的两个小宫女被吓得一下子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令娥的叫喊声。
“昭容!昭容你怎么了?”
这时两个内侍也终于醒了过来,他们也搞不清楚什么事,就被宫女们连拉带扯着往里面冲进去。
转进内室,只见床榻前银红的帷帐竟掉了一半下来,旁边掉着一只枕头,想来刚刚的重物就是它了。
帐后传来惊慌的哭泣声,还有令娥颤抖着的安慰声。
两个宫女先一步掀了帐子进去看,另两个内侍一个去外面叫人,一个四处查看。
苏知霭一见到进来的宫女便喊起来:“你们是谁?快走!不要来找我!”
她头脸上都是豆大的汗水,原本白皙的脸竟透着些青,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惊吓。
令娥抱住她:“昭容,别怕,是小双和芳婵,都是咱们宫里的人啊,你明明认识的,你这是怎么了?被梦给魇住了吗?”
苏知霭这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稍微安静了一下,又听见从殿外传来的脚步声,竟又连声道:“谁来了?谁又来了?”
小双转身就走,连忙去拦住殿外要进来的一众宫人,又让人赶紧去把太医请来,再回去内室,这时苏知霭已经有些安静下来了。
令娥这才察觉到她身上滚烫,一摸额头更是烫的吓人。
“怎么会……”令娥每隔半个时辰左右便会看一看苏知霭,上一次看她的时候她还睡得香甜安稳,才短短工夫竟然就起了高烧。
芳婵已经倒了热茶过来,令娥喂她喝了几口,不消片刻又全部被苏知霭吐了出来。
一时之间太医还没赶到,令娥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想问又不敢问,还是小双大着胆子问:“昭容,没事了,我们都在这里,你就和我们说罢。”
令娥感觉到她的身子紧紧抽了起来。
“有鬼……我看见鬼了……”
苏知霭说完这句话,手指还没来得及抬起指向某处,便惊厥了过去。
登时在场的几人乱作一团,令娥只来得及对小双道:“快让人去嘉德殿请陛下,昭容不成了!”
***
霍玄琚才刚睡下就被贾安叫了起来。
等闲有事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轻易惊动他的,如今天下尚且还算太平,霍玄琚睁眼之时就想到了两种可能。
他一边起身一边问贾安:“是母后还是姝儿?”
贾安暗自抹了一把汗,心道还真是瞒不过这位主儿。
他手上给霍玄琚穿鞋,嘴上道:“陛下赶紧去兰林殿看看吧,说是白昭容可能不成了……”
“什么?”霍玄琚几乎不存在的瞌睡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站起来差点一脚踢翻贾安,“什么叫不成了?她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贾安这会儿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得愁眉苦脸的大致说了一下兰林殿的事,但也没多少,毕竟人醒来才说了一句“有鬼”就厥过去了。
一路跟着霍玄琚疾步到了兰林殿,霍玄琚连辇车都不耐烦坐,贾安在后面跟得差点喘不上气。
兰林殿已经彻底乱了,主子惊厥昏死就足够底下的人惊慌失措了,更何况主子还说这里闹了鬼,人人都各有各的怕。
好在太医来得快,总算是给众人吃了定心丸,好歹有太医在人不能有事。
不久霍玄琚也来了,众人这才算是找到了主心骨。
霍玄琚也不问无头苍蝇似的宫人们,只脱了沾染了雨水的斗篷扔给他们,自己匆忙往里面去。
太医已经给苏知霭诊治过,先来给霍玄琚回话道:“启禀陛下,臣已经为白昭容施过针了,暂且已经稳定下来,眼下人也清醒了,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闻言,霍玄琚的神情并未放松下来,他只问太医道:“她病了许久一直不见大好,你们到底是怎么给她治的病,竟让她今夜惊厥过去?”
太医早就知道今日不可能轻易逃过去,其实在方才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话,但面对霍玄琚的质问,几个太医还是发了怵,在威压之下又不敢互相之间通个气,一时竟没有人敢回答他的话。
最后还是刚刚说话的那个太医战战兢兢又说道:“昭容身子弱,先前染了风寒也只得好好养着,但这些时日已经好了不少了,白日里也诊了脉,药也照常吃着,至于今夜为何会突然如此,恐怕还是要问问服侍的宫人们到底发生了何事。”
太医就这样把锅甩给了兰林殿的宫人们,贾安正要叫小双上前来回话,却见霍玄琚长眉一挑,显得一对凤眸愈发斜飞上扬,冷厉得令人胆寒。
他道:“如此说来与风寒关系不大——不会是药不对,或是有人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吧?”
他说得倒是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但太医们原本就已经是惊弓之鸟了,一听霍玄琚的意思是有人给白昭容下毒,他们这些人也有可能串谋其中,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当即跪了下来。
“不是,白昭容绝不是中毒,”太医这下满口说了话,“确确实实就是发烧惊厥,没好的风寒只怕是个引子。”
霍玄琚这才作罢,意兴阑珊地将目光对准小双。
小双便一一将方才的事情说了,最后又道:“兰林殿里里外外都已经检查过了,令娥姐姐也一直陪着昭容,当时并没有看见什么,实在不可能有人悄悄潜入殿内吓到昭容。”
霍玄琚并没有像方才对待太医那样为难小双,他点了点头,只道:“朕进去看看她。”
因怕人多带了寒气进去,也怕再吓到她,所以霍玄琚只带了小双和贾安,进去之后却见帷帐和床帐都大开着,殿内已经点满了蜡烛,亮堂堂的竟刺得人眼睛疼。
那边床榻上侧躺着一个人,双腿蜷曲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令娥正坐在床头的位置,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一边细声与她说着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