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逢朔这日轮到上值,一到便被霍玄琚叫了进去。
两人少年时很是志趣相投,甚至吃住都时常一起。
那时盛逢朔是刚入宫成为禁军一员的小兵,他家中贫寒,皆因父亲先前战死了才得以蒙恩任职,话少得可怜,而霍玄琚自幼跟随母妃住在北苑,一年到头都很难见父皇几面,没什么人待见他,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碰上另一个不受重视的,自然就混在了一起。
但后来霍玄琚得继大统,盛逢朔也受他提拔一路升至郎中令,大抵是君臣有别,两人反而远不似从前那般亲密无间,日益疏远起来。
不过盛逢朔为人少言沉静,得人敬重,从不行差踏错,亦对霍玄琚忠心耿耿,所以郎中令一职依旧稳固如磐石。
霍玄琚赐了座给他,待盛逢朔入座之后,便遣退所有宫人,一时只有他们二人在殿内,霍玄琚也没了往日作为帝王持重的模样,而是支起一只脚斜靠在那里,与从前一样。
他也不寒暄,直接问盛逢朔道:“朕把她禁足的事你听说了吗?”
前些时日乔蓉被言行失态被禁足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盛逢朔自然也知晓了,乔蓉还悄悄托人给他带了话,让他见到霍玄琚找机会为自己说些好话,盛逢朔却没有任何答复给乔蓉,乔蓉也清楚他的秉性,之后也未再找过他。
盛逢朔立刻回答道:“启禀陛下,臣前几日已然得知了。”
“你我二人,不必如此拘谨,”霍玄琚抬手扔了一个橘子给他,“朕只是找你说说话。”
盛逢朔蹙了蹙眉。
那日嘉德殿的事在禁中不是秘密,但究竟乔蓉闯入之后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一人说起过,直到今日大多数人也只知道乔蓉是因为白氏而被禁足的,其余一概不知。
盛逢朔不信霍玄琚真的只是为了找他聊天而已。
三年前苏知霭和苏观泽兄妹闹出了那样大的事情,当时苏知霭是皇后,苏观泽是郎中令,而后来乔蓉成了新后,他则接过了郎中令一职,虽他与乔蓉不是亲兄妹,但二人先前就是好友,也都没有家世依靠,很容易便会结交到一起,使有心人想起那对兄妹。
盛逢朔深知以霍玄琚为人,他不可能一点都没有想到他和乔蓉或许会互为倚仗,所以这些年他一直避着乔蓉,除去为着安处殿那场大火,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怕霍玄琚猜忌,这样对他和乔蓉都不利。
今日霍玄琚找他来说起乔蓉的事,或许就是为了试探他。
盛逢朔虽不蠢笨,但到底不是能说会道之人,他一时竟想不到该如何回话。
幸而这时霍玄琚又道:“小朔,你是不是也觉得朕这次对她太过了?”
闻言,盛逢朔一时竟不知霍玄琚口中的“她”究竟是乔蓉还是白氏,他想了片刻,还是说道:“若皇后娘娘真有过错,陛下责罚也在情理之中。”
“你也对她无情,”霍玄琚失笑,“朕这样罚她,你就不想为她求个情?”
盛逢朔的心中打起鼓来,但他却没有犹豫,只道:“臣不知道那日具体发生了何事。”
霍玄琚放下支着的那条长腿,坐直了身子望着盛逢朔。
“那么如果是鱼儿,你会不会不顾一切帮她。”他问道。
盛逢朔愣了愣,半晌后才起身在霍玄琚面前跪下。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会回事,竟一字一句对着霍玄琚说道:“恕臣直言,陛下当初不应该立乔皇后为后。”
本就寂静的大殿,因他这句话而更沉寂下来,霍玄琚目光沉沉,亦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又靠到了座上,对着盛逢朔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指,示意他回到座上去。
“你如今再来说这话,”霍玄琚停顿片刻,又道,“但是朕也不会听你的。”
盛逢朔回到座上,低下了头。
当初霍玄琚要立乔蓉为后时遭到太后以及众多朝臣的反对,但他还是力排众议让乔蓉一个宫人坐上了后位,别人未能完全看分明,但盛逢朔却一清二楚,除去那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还有一点便是霍玄琚一直觉得苏知霭没有死,以她的性子是绝不能忍受乔蓉当上皇后的,这样或许就能把她逼出来。
盛逢朔咽了一口唾沫,他再一次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这次是问霍玄琚:“陛下,臣有一问,白昭容究竟与苏娘娘有没有关系?”
明明今日只要撇清自己与乔蓉就够了,盛逢朔心下也叹息,或许是太久没与霍玄琚这样近似促膝长谈地说话了,也或许是因为那个白氏,他说不疑心是假的。
没有意料中来自君王的怒火,也没有任何沉默,霍玄琚很快便干脆答道:“不是。”
盛逢朔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白姝不是苏知霭,她不可能是她。”霍玄琚的眉梢轻轻一挑,他望着盛逢朔,“苏知霭早就死在那夜的大火中了,白姝只是凑巧和她长得像,朕已经派人去查过了。”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得到了这个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盛逢朔却并未感觉到轻松,他只觉自己像是一块石子被投入海中,不知何时才能抵达尽头。
他向霍玄琚告退。
霍玄琚看着他脚步虚浮地走出了殿门。
贾安乖绝,并没有带其他人入内,而是只有自己进来服侍。
果然,霍玄琚沉思良久,一直到殿内炉香燃尽,贾安去添香丸,才听他道:“你陪朕去一趟兰林殿。”
“嗳,”贾安连连点头,“陛下是该去看看白昭容了。”
自从那晚白姝从嘉德殿气冲冲离开,霍玄琚便没有再见过她,她也没再来请霍玄琚,两人像是故意赌气似的。
贾安明白,这两人还没到头呢!
他才不管白昭容到底是谁,皇帝说她是谁她就是谁,任凭她是谁都改变不了皇帝喜欢她,或许是爱她,而他只需要跟着皇帝的心思走就够了。
就像当初皇帝还是皇子时,他也撺掇着皇帝与小宫女还有小侍卫玩在一起,只要主子高兴,其他一切都与他无关。
贾安这回也没派人先去兰林殿知会一声,只陪着霍玄琚径直过去。
***
灼热的日光狡诈地钻过大片浓密的树荫,在地上留下点点金色的光斑,与隐藏在树上的蝉一唱一和,仿佛在将人恐吓入荫蔽处,不得动弹,否则便要被日头啃食殆尽。
兰林殿内,一角打开着的花窗前,苏知霭正与令娥坐在镜台前。
檐下挂着长长的竹帘,使得阳光难以照射进来,殿内自然阴凉舒爽,然而蝉鸣却越过花窗一阵一阵地往人脑子里钻,即便不见日光,依旧使人感到焦灼。
“昭容,今日就到这里吧?”令娥摇着一把扇子,轻轻地对苏知霭说着什么,“若再这样下去,昭容的眼睛恐怕就……”
只见大白日里,在明亮的窗边,苏知霭与镜台之间摆放着一座两枝的烛台,上面的蜡烛正在燃烧着。
苏知霭还没说话,就已经先咳了两声,一时眼睛更加难受,倒又熏出了两滴眼泪,她一面拭泪,一面又去端详铜镜中的自己。
一双眼睛可以看出红肿,就像是哭过一样。
霍玄琚一脸几日都没有来过兰林殿,她与他也没再见过面,但是他总有一天是要来的,并且这一日不会很久远。
若是以前,她定要再跑到嘉德殿与他去吵一架才算完事,但如今不会了,其实越吵就是她心里越是有他,如今她已经不紧着他了,更不如让他自己低头服软的好。
只是戏是要做足的。
苏知霭原本便打算好了等霍玄琚一来,便给他看自己那双哭肿了的眼睛,但她试了几回,发现实在是哭不出来,心就像是一段枯木似的,无论怎么砸都没有反应。
在最后一次尝试却笑了出来之后,苏知霭便果断决定放弃。
上回乔蓉送过来的那些劣等蜡烛,她让令娥悄悄留了几根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眼下正好用得上了。
点了这蜡烛一熏,不一会儿眼睛便开始酸涩,继而眼泪就来了,也就又红又肿了,一日里便很难消下去。
苏知霭是算着平日里他来的时辰之前熏的,若是入了夜还没动静,她才用冰敷了眼睛消肿,虽说也不好受,可总归只有这么几日。
若他真的长久不来,那她也不会继续用这个傻办法,自然是另外想法子。
苏知霭拿过令娥手上的扇子,往蜡烛上轻轻扇了扇,让那股呛人的味道更过来一些,眼睛也更涩涩痒痒的,她道:“无妨,反正都熏了,不做足了反而是吃了苦又没效果。”
令娥点点头刚要说话,却听外边有人来报:“陛下快到兰林殿了。”
两人冷不丁被唬了一跳,苏知霭动作迅速,立刻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又使劲揉了两下眼睛,令娥也连忙把蜡烛放到一旁的箱笼中锁起来。
“怎么今日这么早……”苏知霭皱眉抱怨了一句,快步往内殿走去,“贾安也不派人来通报一声,人都快到了才说……”
她在自己寝宫中平时也不看重什么锦衣华服,只穿家常穿的衣裳,加之天气炎热便穿得更为单薄,此时走入内殿往床榻上一躺,倒真像是一直睡在那里的。
令娥又急急跟上来,在苏知霭抬手之前把她发髻上的簪子都拔下来,只剩一根松松挽着头发的,两人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