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逢朔看着面前之人嘴巴一开一合,神思恍惚,又乍然听见那张极度相似的面孔说出那个名字,心中仿佛有一口钟被撞出了一声闷响,使他头疼欲裂。
他自幼习武,如今乃是一名武将,守卫着宫阙的安宁,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吓到。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那条纤细的脖颈,他只要微微一用力就能掐断。
好在盛逢朔清醒得很快,仅仅那一瞬,他立刻就把手收了回来,只是触碰到了她而已,不给自己留一点用力的机会。
幸好,幸好。
盛逢朔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是一额头冷汗。
令娥上前来将人护住,警惕地看着他,岸边便是兰林殿带出来的宫人,只要她叫一声,立刻就有人回应。
苏知霭轻轻拍了拍令娥的肩膀,对她道:“没关系,我还有话和盛大人说。”
令娥担心地看了她一眼,才听话地回到原本站立的位置。
“抱歉,我方才……”盛逢朔张嘴便想要解释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关系,盛大人想杀的应该只是废后苏氏,并不是我,我清楚。”苏知霭笑着用团扇点了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手,正是方才掐住她的那只,“不过盛大人自己也要搞清楚,我叫白姝,是陛下新纳进宫的昭容,记住了吗?”
盛逢朔竟木然地点点头,随即他又闭了闭眼,那夜被烈火焚烧的安处殿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当时一整晚他都在那里救火,到了天亮终于不见了火光,可滚滚浓烟却依旧,浓烟中的安处殿已经彻底坍塌了下来,连房梁横木都烧得几乎不见踪影,一切都已经粉碎殆尽。
所以苏知霭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她被烧死在安处殿,然后压在断壁残垣之下与那些东西混杂在了一起,她的尸骨早就被烧成灰吹走了,可能就吹在这座宫闱的每一个角落,看着他们每一个人,而面前的人只是白姝,他与她从来就不相识,也无冤无仇,他不可能想杀她。
可是……
他也不想杀死苏知霭啊!
盛逢朔按住额头,使劲地按了几下,极力使自己在人前没有继续失态,勉强回答道:“昭容的话我记住了,今日是我唐突了,望昭容不要怪罪。”
苏知霭又“咯咯”地笑起来:“我不会和陛下说的,那苏氏作恶多端,盛大人也是一时没有分清,我何必再多提惹陛下生厌呢?”
这回她说完,带着令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苏知霭没再多看留在原地的盛逢朔一眼,这几个人蛇鼠一窝,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多半是乔蓉让盛逢朔来监视自己的吗,她倒也不可能仅凭今晚几句话就让他们退缩,过后盛逢朔一定是该如何还是如何,但她就是不想让盛逢朔过得那么舒坦。
一路回了兰林殿,还没走到门口,贾安就迎了上来,对她道:“白昭容,陛下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苏知霭也不急,依旧是慢悠悠走了进去,霍玄琚没在外殿,她只得又进了内殿,果然霍玄琚已经倚在榻上。
“陛下怎么不让人来找我?”苏知霭坐到塌边,见他闭着眼,身上带着酒味,便伸手为他慢慢按着额角。
霍玄琚随口应了一声,也不说什么,只是把头一挪靠到她腿上,似乎是已经喝醉了。
苏知霭眼珠子转了转,只好继续给他按额角,枕在她腿上的人面容如玉雕一般精美秀丽,清姿出众,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看出他一双凤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斜,许是因为饮过酒,还泛着一点淡淡的红,色如桃花鲜妍。
但苏知霭只看了一眼就转过眼去,脸上虽未能表现,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厌恶。
霍玄琚长得再好看,在她眼里也早就已经是一具枯骨。
从他要她哥哥死的那刻起,她便想要杀死他,她与他注定是要你死我活的。
然而她这样想着,霍玄琚反而更往上靠了靠,找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苏知霭按了一会儿,双腿更觉酸沉,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若是要睡还是躺到榻上更舒服,臣妾也好服侍陛下梳洗。”
霍玄琚或许是睡着了,这回一声都没有应。
苏知霭银牙都快咬碎了,又纵容了他一阵,无论如何都再也受不了,便捧着他的头往榻上搬。
她望向榻上玉枕,心里恶狠狠地想着手一放把霍玄琚砸死算了,但也只是想想,她不想连累陆庭和女儿,也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更不想让乔蓉和盛逢朔等逃脱,来都来了不如徐徐图之。
然而她这样想着,还没把霍玄琚的脑袋安置好,她的手腕便被人一下子抓住。
虽说只是心里的小九九,苏知霭还是吓了一跳,手一软便放开了他的头。
“咚”的一声,霍玄琚的后脑勺砸在玉枕的角上,苏知霭心道不好,连忙起身要下跪请罪,手却仍旧被他捏着,继而重重往上提。
她被重新拖到榻上,这回上半身都躺倒下来,只得支着手肘撑住。
霍玄琚正揉着后脑勺望着她,然后才把她的手腕放开。
“臣妾知罪。”她忙道。
霍玄琚伸了个懒腰:“你有什么罪?”
苏知霭抿了抿嘴,只道:“臣妾来给陛下揉吧。”
霍玄琚却挡开她的手道:“朕怕你再把朕砸死。”
“下次不会了。”苏知霭心中一动,终于侧身躺了下来。
霍玄琚自己揉了一会儿,又问:“你是不是嫌朕沉?”
苏知霭又暗暗咬了一下牙,顺势伏到他胸膛上:“怎么会呢,臣妾是怕陛下歇不好。”
霍玄琚轻轻嗤了一声,苏知霭也不知道他信没信,只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又在绕着她的头发玩。
“歇不好倒不会,最近朕挺累的。”他说道。
苏知霭想了想问道:“那陛下都在忙些什么呢?”
霍玄琚又不说话了。
苏知霭觉得没趣儿也不想再说别的,只当作等着他。
半晌后,霍玄琚才说道:“最近郦家和乔家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宫里都传遍了,即便臣妾才刚入宫,也已经有所耳闻。”她浑不在意地说道。
冰凉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捋着苏知霭的发丝,时而松开时而又卷起,苏知霭看不到他的动作,也无法预知,每每感觉到他手指的触碰,头皮都会一阵阵发麻,继而延伸到脊背上,她忍不住想要颤栗,可却极怕被他发现,只能生生咬牙熬着。
“那么,你觉得这事,究竟是谁不对呢?”霍玄琚悠悠问着她,“廷尉迟迟没有决断,朕亦是左右为难。”
苏知霭的脸朝着下面,不能被霍玄琚所看见,但她却知道此刻他一定在她的头顶看着她。
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企图将萦绕于周身的他的气息隔绝开来。
然而也只是一息,她便说道:“都说皇后娘娘会吃亏些。”
“都说?谁说的?”霍玄琚笑而反问。
苏知霭轻轻拨了两下他的腰带,道:“宫里都这么说,陛下去问吧。”
“朕不问,朕要你说给朕听。”
“臣妾懂什么……”苏知霭的声音小下去,但却还在继续,“太后娘娘和贤妃若肯退,早就已经退了,皇后娘娘到底失去了一位亲人,却还要被逼着。”
“你不恨皇后?”他又问。
苏知霭早就想好了应对之法,道:“皇后娘娘不过是让臣妾绣了点东西,臣妾也并没有绣完,而且臣妾在家中时也常常做这些,臣妾怎么会因着这一点点小事就记恨她呢?难道陛下觉得臣妾有这么小心眼吗?”
她说完之后,霍玄琚却没有接她这茬,只是手指还在她头发上动着,片刻后才慢慢道:“也对,母后还极力阻止你入宫,你也不可能为郦家说话,不过——你这几日倒是与贤妃走得颇近。”
苏知霭终于仰起头来望着他,眼中哀哀:“臣妾在宫里人生地不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也只有贤妃肯与臣妾说说话,况且只是碰巧遇到,陛下若不高兴,臣妾就不去了。”
霍玄琚的手从她的头发上不着痕迹地落到她肩膀上,然后将其肩头攫住,随即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他俯身轻轻啄了一下她的耳垂,然后道:“你是在怪朕把你抢到了宫里来?”
“没有,”苏知霭假作惊慌起来,侧过头看着他,“臣妾不敢这样想!”
她泫然欲泣:“若是陛下不要臣妾了,臣妾……出了宫也无法做人了……”
霍玄琚笑了,他将她有些散乱的鬓发捋到一边,看着她白净的脸颊映在烛光之下,仿佛在观赏一件易碎的瓷器。
“莫慌,朕也没说不要你。”
苏知霭张了张脸又要说话,这回却被他用唇堵住。
一时他身上的龙涎香味侵略般将她彻底包裹起来,苏知霭蹙了一下眉心,闭上双眼,努力地想要封闭自己的五识,希望在此刻彻底无知无觉。
可是人终极只是人,永远都做不到无知无觉,她最后只得麻木地迎了上去。
任由那些炙热,潮湿以及黏腻如浪潮一样将她侵蚀,令她周身不适,而她却只能像是被困在茧蛹中般不能动弹,沉入似乎永不见底的梦魇之中,惊醒与沉眠交叠,轮回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