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西门处发生的事,随着白氏封嫔的消息一起,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传遍了禁闼。
苏知霭被带到了兰林殿,从此之后这里便是她的住所。
各人心中自有盘算。
郦太后虽未因此事与霍玄琚正面起冲突,但到底那日的事情她脸上不好看,又木已成舟,于是便只能很快称了病,借此来揭过这一节,霍玄琚也乖觉,自己得了便宜便顺着郦太后的台阶下去,每日下朝之后便去侍奉汤药,而后才去兰林殿,与新欢一同沉溺欢愉。
而除了已经服软的郦太后,宫中如今还有一位皇后。
苏知霭在封嫔第二日一早便按照规矩去了昭阳殿谒见皇后,却被宫人拦在了殿外,告知皇后才起身,让苏知霭等一会,结果苏知霭等了半个时辰,只等来了一句皇后今日不见人。
苏知霭只好打道回府,之后几日,亦复如是。
她自然明白皇后这是在给她下马威,但又实在不能说是皇后对她如何苛刻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以各种理由将她拒之门外,她却又不得不去。
皇后是这样态度,其他人也没什么响动,所以看起来竟像是所有人都不理会苏知霭,将她一个人晾起来似的。
直到又过了三日,陆媛如悄悄来了兰林殿。
她是来看望苏知霭的。
作为白姝,苏知霭见到陆媛如,自然是无地自容。
陆媛如将她扶住,一面往座上走,一面道:“你不必如此。”
二人一同落座,苏知霭随手挥退了左右侍奉的宫人,动容道:“昭仪娘娘还愿意来看我,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来了这几日,我心里实在是煎熬,成日惶恐不安。”
说着,她还抬头望一眼殿内。
这话其实也并非全然是假的,兰林殿雕梁画栋,金窗绣户,在她入住之后极尽奢华,然而这里再好,又怎么比得上皇后所住的昭阳殿呢?
于她来说,每每想起自然是煎熬极了,却又要按捺下来,不可谓不难受。
“你不用心有芥蒂,我也不会,”陆媛如笑得随和,声音轻柔,“那日也是赶巧了,你又是自己的造化,陛下要留的人,谁能说一个‘不’字呢?”
闻言,苏知霭喃喃道:“若是能够,我多希望那日没有进宫,这样的话我如今还……”
陆媛如伸手轻轻掩住她的唇:“这样的话不可再说了。”
苏知霭点了点头。
她看向供在细颈白瓷瓶中的一束淡紫芍药花,心下无声地笑起来。陆媛如不知道,那日的偶遇实则也是她的有心为之。
或者说,不止是她的有心为之。
宫里有她的仇人,她总有一日是要回来的,但与陆庭夫妻三载,膝下又有幼女,若让她就这样一走了之,也实在是不能舍下。
只是那日陆庭升官,因着他也算是陆家的人,又曾在霍玄琚身边侍读过一些时日,所以霍玄琚分外给了脸面,赏赐了东西下来,苏知霭跟随陆庭出去领旨谢恩,却看见其中有一位内侍很是眼熟,似乎从前是在她宫中服侍的。
那内侍也看见了她的脸,当时并未表现出什么,但苏知霭清楚,恐怕是拖不下去了。
所以那日她跟着陆夫人一同入宫见陆媛如,她借口更换衣服去了他处,又故意为不熟悉路的宫人指了错误的地方,就是为了能提早见到霍玄琚。
他一定会来瑶光园看一看的,只是陆媛如和陆夫人在场,总归是诸多不便,霍玄琚的龌龊心思怕是就消了一半,更有可能只是远远瞧上一眼,等苏知霭回去了,日后又不免纠缠拉扯,这更烦琐不易,来日若只将她置于宫外则更不妙,不如速战速决的好。
他要留她当即便可留下,若他不想留,那她也可回去再想法子。
霍玄琚也没有让她失望,在靠近瑶光园东面入口的阁道上,他果然出现了,也果然当日就把她留下了。
虽然她的倚仗几乎没有,但只要能再次入宫,徐徐图之总会找到机会报仇的。
苏知霭收回心绪,对陆媛如道:“多谢昭仪娘娘提点。”
“你也不容易,”陆媛如轻叹一声,“皇后这几日不见你,倒也有一大半是为着乔家的官司,你不必太过惊惶。”
苏知霭听后假装松一口气:“我还以为皇后是不满我,如此就安心了许多。”
“她有什么不满便对陛下去说,她是皇后,与我们是不同的,你说是不是?”陆媛如倒是戏谑一句,冲着苏知霭眨了眨眼睛。
苏知霭明白她的意思。
如今这位皇后其实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她身边的女官乔蓉。
从霍玄琚还是皇子时两人成婚,一直到她被废,乔蓉都是她的女官。乔蓉做事也认真细心,并无可以指摘之处,苏知霭从未对她有过什么疑心,非常信任她。
直到安处殿起火之前,乔蓉告诉苏知霭,苏观泽交给她信物是真,但原话却是让苏知霭保重自身,不要再做无谓抗争。
乔蓉故意传了错误的话给苏知霭,而当时情况危机,她一心想着保住哥哥的性命,加之她一向信赖乔蓉,往来话语信件也一直多有过乔蓉之手,从来没有出过纰漏,所以丝毫没有设防。
从一开始就是霍玄琚有意安排乔蓉到她身边服侍,她与梁鱼儿都是霍玄琚还是皇子时的旧人,一起跟着从宫里到了皇子府上,只不过梁鱼儿是贴身的宫人,乔蓉只做针线上的活计,但两人亦是亲如姐妹的至交。
有些事苏知霭知道,有些事苏知霭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比如她只知乔蓉和梁鱼儿都是从宫里拨过来的,却不知两人交好到那种地步。
纵然乔蓉要为梁鱼儿报仇,也该冲着她来,而不是她的哥哥。
苏知霭无数次回忆起那件事,唯一撕心裂肺的便是哥哥盼着她珍重,然而乔蓉却一面蒙骗了她,一面又以她的名义去让苏观泽发动宫变。
苏观泽当时会是怎样的震惊,苏知霭已经无从得知了,但是她的哥哥为了她,最后还是那样做了。
就像她也听了哥哥的话,即便是假的。
她想的有些出神,陆媛如叫了苏知霭一声,她才勉强道:“那终归是皇后。”
陆媛如道:“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避着你了,这个皇后是怎么来的,宫里宫外哪还有不知道的呢?”
苏知霭掩去面上冷意,笑了笑:“为着梁宫人去的早。”
乔蓉能当皇后,其实苏知霭虽意外却一点都不奇怪,霍玄琚深爱梁鱼儿,梁鱼儿死了又没有家人他无从补偿,那么乔蓉便成了梁鱼儿最亲近的人,姐姐死了妹妹续弦,本来也是常事,如果梁鱼儿有亲姐妹,或许就不是乔蓉了。
还有一个原因她不便对着陆媛如大喇喇地说出来,那便是当初后位空悬,郦太后是一定有意让霍玄琚立郦青宜为后的,但如此一来,陆家就要不满了,陆家和郦家都是围剿苏家的功臣,厚此薄彼不好,再加上又有个乔蓉,干脆就便宜了她,反正霍玄琚只是为了梁鱼儿,人都已经死了,陆郦两家也无可置喙。
“你明白就好,”陆媛如压低了声音,“近来皇后和贤妃闹得厉害,太后虽然暂时没说什么,但一定是向着郦家的。”
苏知霭假做不知又问陆媛如,陆媛如便细细说道:“皇后的一位堂兄抢了郦家门客的妻子,并且藏起来为妾,门客得知后上门去讨要说法,乔家原本就是庶民出身,靠着皇后才有今日,他此举却被乔家狠狠羞辱了一番,于是一怒之下便斩杀了皇后的堂兄,如今人在狱里呢。”
“原是如此。”苏知霭听后,却只说了这一句话,不敢再多其余的话。
陆媛如瞧她确实是柔弱怯懦,还有几分老实,便道:“好了,我向来只管我自己的事,不大与人走动,也不便常来你这里,今日也只是来宽慰宽慰你,这便走了。”
苏知霭也不留她,起身送她出去,陆媛如想了想,又悄声对她道:“你也算是陆家出来的人,我们陆家不会对你心存怨怼,这你放心。若你在宫里有什么事,愿意的话找我便是。”
从陆媛如今日踏入兰林殿起,苏知霭就猜出了她的来意,陆家书香门第,养出的女儿也清贵高雅,况且陆媛如在宫中不喜与人交往过甚,怎会来搭理她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宫里一直三足鼎立,眼下乔蓉和郦青宜闹得不可开交,陆媛如虽独善其身,但与苏知霭交好也总比交恶要好。
她也算是陆家出来的人,连苏知霭听到这句话也不得不在心里叹服一声。
对方有意拉拢,苏知霭也不好让对方抛媚眼给瞎子看,而且眼下还不到得罪陆家的时候。
苏知霭立刻红了眼眶,道:“我明白,就是我的女儿……”
“陆家不会亏待善质,更何况陆庭是善质的父亲,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陆媛如拍了拍苏知霭的手。
送走陆媛如之后,苏知霭重新回到座上,闭眼小憩了片刻。
她从不在白日里想过往的事,可今日却破了例。
一想起从前的事,她便忍不住沉入其中,今日虽然克制住了,但难免疲惫不堪。
好在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路再难走她也踏上来了,一时的疲惫根本不足一提,她反而要更为频繁地去记起,就像一把小刀不断地捅着伤口,伤口一直不愈合,这种痛才会一直记着。
自己越痛,捅向仇人时也会越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