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的瞳孔骤然收缩。记忆如毒蛇啃噬神经——
二十年前这人重伤濒死时,也是这样用剑撑着身子看他,凤目染血,哑着嗓子唤他“阿霜”。
他踉跄后退,背脊撞上供桌。
长明灯泼洒的蜡油在青砖蜿蜒,映出江少麟周身流转的金纹——竟是破境时的天地馈赠。
暴雨穿堂而入,浇上江少麟鸦羽般的长发。
发间玉冠早已化作齑粉,此刻三千青丝狂舞如剑阵,几缕沾血的发丝贴在冷白的面颊上。
他抬手抹去唇边金血,这个简单的动作让袖口滑落,露出小臂虬结的肌肉——那是剑修千年淬体的证明,与楚淮刻意维持的文人姿态截然不同。
走进灵堂的小厮突然发出纸页翻动的哗啦声,彩绘面孔寸寸龟裂,露出里头竹骨朱砂的纸扎真容。楚淮的身影在雨中淡去,化作一缕剑气没入江少麟眉心。
“情劫三问。”
江少麟踏出棺椁,腰封勒出劲瘦腰线。玄铁重剑在背后嗡鸣出鞘,剑身映出林霜苍白的脸。
“一问可独守,二问可忠贞……”他指尖凝出林霜与楚淮缠绵的画面,“三问可弑夫。”
画面中楚淮的手正抚过林霜后腰,江少麟的瞳孔突然收缩,重剑爆发出龙吟般的剑鸣,将画面震成齑粉。
暴雨浇透林霜的靛青外袍,布料紧贴着清瘦身躯。他忽而笑出声,用指尖戳向江少麟心口:“二十年,你拿我当劫材?”
剑气骤然暴起,却在触及林霜咽喉时化作绕指柔。
江少麟眼尾金纹明灭:“本君允你仙山长生,补这二十载……”
“补个屁!”
林霜抓起供桌上的合欢酒泼向牌位,琥珀色的酒液淋湿江少麟衣摆:“现在跟老子演神仙眷侣?你二十年屁都不放一个,现在留具化身和老子演戏?!”
惊雷炸响,照亮江少麟骤然阴沉的面容。
他忽然掐住林霜下颌,拇指碾过那两瓣被楚淮吻肿的唇:“若非你与化身苟且……你果然,耐不住寂寞。”
林霜突然暴起,拍开江少麟的手:“你可知这二十年老子怎么过的?!寨民当我是不老妖物,孩童见我如见瘟神!而你——竟然拿我当劫材!”
江少麟抬手扣住他腕骨,掌心炽热如烙铁:“本君说了,允你仙山长生……”
“用你施舍?”林霜突然笑出声,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旧疤,“当年你剑气暴走,是谁剖心取血?是谁在寒潭守你三天三夜?!你就这样对老子?!老子不稀罕什么仙山长生!”
“由不得你。”
狂风卷着纸钱盘旋如龙,江少麟突然掐诀。
林霜腕间碎裂的银镯浮空重组,化作刻满符咒的玄铁镣铐。
镣铐锁死的刹那,林霜猛地拽住江少麟前襟,指甲劈断在玄铁剑纹上,鲜血顺着对方衣襟的星宿图蜿蜒,怒极反笑:“江仙君,好大的威风!你给老子记着,老子睡谁都不睡你!”
“放肆!”江少麟猛然掐住他脖颈,却又在用力之前松开五指。
暴雨中传来仙鹤清唳,江少麟广袖翻卷,将林霜卷入怀中。
林霜在鹤背上腾空时最后望了眼竹楼,二十年光阴坍缩成小厮碎裂的纸人脸,楚淮残留的松木香混着血腥萦绕鼻尖。
云海中,江少麟的玄铁剑化作囚笼。
他垂眸看着怒骂挣扎累了、蜷缩在笼中沉沉入睡的林霜,眸中掠过抹黯然之色:“阿霜,你……”
未尽话语消散在罡风中,下方苗寨的灯火渐次熄灭,如同二十载春秋里一个个寂灭的期盼。
……
云海在青鸾翅下翻涌,九重天门次第洞开。
睡醒的林霜被剑气缚在鹤背上,望着下方琉璃宫阙渐次点亮星斗大阵。
七十二峰悬于云间,每座峰头都坠着条玄铁锁链,最终汇向中央那座霜雪覆盖的孤峰——正是江少麟的沧溟剑宫。
“松开!”林霜挣动镣铐,玄铁链撞击的哗哗作响,“老子不修你们这狗屁仙道!”
江少麟广袖翻卷,霜色剑纹在云端铺就天阶。
他拎着林霜后领踏上玉阶,所过之处金莲绽放,仙娥捧着昆仑玉露跪迎。
沧溟剑宫高悬于九霄之上,霜雪覆盖的殿宇在云海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座孤寂的冰雕。
殿内寒气逼人,白玉铺就的地面泛着冷光,四周的玄铁锁链如同巨蟒般盘踞,散发着森森寒意。
“吃。”
江少麟指尖凝出朱红丹丸,辟谷丹的甜腥混着他袖口星宿暗纹的冷香,“凡胎□□受不得此间寒气。”
林霜突然暴起,银牙狠狠咬上他虎口。
苗银耳坠在撕扯中崩断,细链缠住江少麟腰间玉佩,将整块翡翠拽落到地上,摔的粉碎。
江少麟反手将他按在寒玉壁上,丹丸顺势滑入喉间。
林霜的挣扎在绝对修为压制下化作徒劳呜咽,喉结滚动间尝到血腥味。
“放开我!”林霜被迫吞下药丸后,高声嘶吼。
“你以后,留在这里。”江少麟的面容一片冷峻,缓缓松开压制林霜的手,“反省自身。”
“反省?”林霜冷笑一声,环顾四周,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你是让我在这冰窟窿里反省,不应该睡别人吗?”
江少麟眉头微蹙,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却并未反驳。
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冰刃般锋利:“你与化身之事,本君可以不追究,但你休要继续执迷不悟。”
林霜嗤笑,眼中满是讥讽,“江仙君,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求你的大道,凭什么拉上我?老子不稀罕什么长生,更不稀罕你的施舍!”
江少麟眸色一沉。
“阿霜。”江少麟凑近林霜,声音低沉而危险,“你若再不知好歹,本君不介意用些非常手段。”
“来啊,动手!”林霜的声音沙哑而决绝,“江少麟,你有种就杀了我!”
江少麟眸色骤暗,如寒潭深不见底。
他修长的手指拎起林霜后领,像拎一只不听话的猫儿,拖着他穿过霜雪覆盖的大殿。
林霜的靛青外袍在寒玉地面上拖曳,银饰叮当乱响,与玄铁锁链的碰撞声交织成凄厉乐章。
殿角冰棱折射出七彩光晕,映得江少麟眼尾金纹愈发冷冽。
他广袖一挥,尽头那扇雕着二十八星宿的玉门无声洞开。
“好好冷静。”
四个字裹着霜雪气息砸下,林霜被扔进房间的瞬间,玉门轰然闭合。
他踉跄着扑向门扉,掌心拍在寒玉上激起细碎冰屑。
“江少麟!”林霜的嘶吼在密闭空间里回荡,“放我出去!”
指甲在玉门上划出刺耳声响,却连道白痕都留不下。
他抬脚踹向门扉,靛青裤腿被寒气浸透,冻得肌肤生疼。
门外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心尖上。
林霜颓然滑坐在地,银耳坠在颊边摇晃,折射出细碎光芒。
寒气从玉砖缝隙渗出,在他发梢凝成霜花。林霜抱膝蜷缩在角落,忽然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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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玉砌就的囚室里,月华纱帐被撕成碎片飘落。
林霜赤足踩过满地狼藉,苗银脚链在霜花密布的地面拖出蜿蜒痕迹。
他抓起案头鎏金香炉砸向雕花玉屏,炉中冷香灰烬如雪纷扬。
“让他砸。”
门外传来江少麟淡漠的声音,惊得身旁正要劝阻的剑童慌忙垂首。
剑童在水镜中看着房间内满地青玉碎片,终究没敢说这是用千年寒髓雕的悟道屏风。
林霜的喘息在寒气中凝成白雾,他忽然扯下床幔上的鲛珠串。
浑圆明珠噼啪坠地,在玉砖上弹跳着滚向角落,映出窗外七十二峰流转的星辉。
“闹够了?”
良久,林霜才又听到江少麟的声音。
“这才刚开始呢,江仙君。”林霜歪头,银饰在颈间晃出冷光,“您这囚笼里,不是还有昆仑玉案、紫檀屏风……”
话音未落,他猛地用玄铁铐砸向窗边的琉璃灯树。
十二重莲盏应声碎裂,冰晶般的碎片割破掌心,血珠滴在霜纹地砖上绽开红梅。
“换。”
随着这声令下,八名剑童鱼贯而入。
少年们目不斜视地搬运残片,不言不语,唯有最年幼的忍不住偷瞄林霜。
“看什么?”
林霜突然朝小剑童呲牙,破碎的耳坠细链垂在颊边,宛如泪痕,“没看过囚徒发疯?”
小剑童踉跄倒退撞上门框,怀中碎玉撒了满地。
其余人慌忙低头,碎玉相撞的清脆声响中,少年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囚室只剩四面寒玉墙,琉璃灯树换作朴实无华很难砸烂的铜灯,连床榻都化作了冰雕石台。
做完这一切后,剑童们鱼贯而出,关闭房门,室内再度只留林霜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传来窃窃私语。
两个洒扫弟子抱着新制的鲛绡帐经过,年长些的悄声说:“听说这位在下界时甚是不堪,负了首座……”
“也好,能助首座破了情劫。”
“他能在那里放肆,还不是仗着首座念旧情……”
“……听说是首座亲自喂的辟谷丹……”
“凡胎□□也配……”
有声音黏腻如蛇蜕,“情劫既渡,留着炉鼎不过消遣……他就作吧,等把首座的旧情和耐心作没了……”
私语声渐渐远去。
寒玉髓砌就的囚室泛着幽蓝冷光,林霜倚在冰榻上拨弄腰间红绳。
褪色的丝绦在指间游弋,二十年岁月将朱砂浸成锈褐,倒像条僵死的赤蛇。
当年江少麟亲手系上时,说这是月老祠求来的鸳鸯扣。
如今想来不过情劫的饵料。
当年江少麟系绳时染着松香的手指,此刻化作记忆里的芒刺。
“骗子。”
他忽然嗤笑出声,指甲掐进绳结缝隙。
门外洒扫弟子的窃语如附骨之疽,林霜猛然坐起,取下腰间红绳。
铜灯爆出灯花,豆青色的火苗突然窜高。
林霜瞳孔映着跃动的光,将红绳凑近火焰。
火舌倏然缠绕红绳,丝绦在烈焰中蜷曲出妖异的舞姿。
林霜任由火苗舔舐指尖。
当年的永结同心,当年的恩爱不疑。
务必烧尽,半点都不能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