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镜的麻醉剂量不大,醒来后没过一会儿,审神者就能正常起坐行走了。在这期间,检查结果也已经在自助打印机上生成了报告。不过,还是得拿着这份报告去找消化科的医生复诊一下。
在医院里不论做什么都有长长的队伍要排,消化诊室外也不例外。这会儿已经是午休时间,可患者还是水泄不通地挤满了整个候诊区。
“我们来排。主去坐吧。”
审神者刚刚点了点头,就眼瞅着角落里最后一个空座被人抢先了一步,只好无奈地回头对部下们笑着摇了摇头。
出乎意料的是,山鸟毛却一脸沉稳地问道:
“要我去让他让座吗?”
“诶?”
虽然眼前的这振刀只是简单地倚墙抱臂,但审神者脑中已经出现了“疑似□□成员在医院霸座闹事”的头条标题。
“千万别。我站着没事的。”审神者赶紧回答。
“长谷部君一定很愿意让你坐他的。”烛台切半开玩笑地说道。
长谷部却皱眉环视了一圈因为人头攒动而显得乌泱泱乱糟糟的候诊大厅,一脸严肃地对审神者点头道:“没错。”
“……”
要是真那么办了,头条新闻上会出现什么标题她已经无法想象了。
“真的不用。很快就到我了。”为了让长谷部彻底打消这些怪念头,审神者又立马对他说自己渴了想要喝水。于是长谷部拿着主人给的现世纸钞,领命买水去了。
没过一会儿便轮到了审神者。烛台切和山鸟毛跟在主人身后一同进了诊室。
由于第一次在这儿住院时就洗过胃,一连数年的进食障碍也都是在这儿就诊,胃镜检查对审神者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与胃镜中心的主任也早就成了多年的旧相识。
正因如此,主任一眼就发现这位熟识的患者身后还跟了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不由面露疑惑地抬起头多看了几眼。
“这两位是……?”
等等……主任突然注意到,这、这些人身上的是……纹身?墨镜?单边眼罩?……黑、□□?!这姑娘被挟持了?要叫保卫处吗?还是直接报警?
电光火石之间,社会经验丰富的医生脑中掠过了无数个念头。
审神者被完全忘了为部下们准备一套自圆其说的身份介绍,所以被问得稍稍呆了半秒。
不过……只要回答是家属,他俩应该就不会被请出诊室了吧?
审神者在心中如此判断,结果一开口,不知怎么地嘴一瓢,把家属说成了——
“——是、是我的家长。”
主任推了推眼镜,显得比刚才更困惑了一点。
他对这个复诊多年的患者可谓印象深刻,亲眼瞅着这孩子从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开始一个人上医院来。那时候,医生护士们见到这么小的孩子都忍不住问,“怎么一个人来的,爸爸妈妈呢?”可那孩子只是摇摇头,大家对此种情形并不陌生,便又小心翼翼地换了个问法,“那……监护人呢?”,那孩子也只是摇着头,坚持说自己是一个人。
这样孤身一人的未成年人常常因为各种原因被拒诊,但也会有医生叹着气破例接诊。总之——主任与各位同事们都一致认为,这孩子一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不能言说的变故,才只能一个人来看病。
主任把目光从那两个陌生男子身上移开,觉得心中这么多年来的疑问好像终于揭开了谜底——
原来如此,难怪之前都说“没有家长”。原来这孩子的“家长”……是这种特殊情况啊……
不过,如今的社会观念早就很开放了,家长是两个爸爸这种事有必要隐瞒这么些年吗?主任再次缓缓推了推眼镜,决定不对患者的家庭隐私再作深究。
“啊不,不是……我是说……”审神者还想改口,却被主任摆着手敷衍了过去。
“没关系没关系,咱们来看胃镜结果吧。”
电脑屏幕上开始播放从胃镜室传来的影像。探头一路纵深,被内镜灯打亮的胃壁呈现出樱花初绽一般的粉红色,皱襞规整,光洁如新,看起来既柔软又健康。
“真漂亮,真漂亮,”主任啧啧称赞,“那么多年的慢性胃炎和溃疡,能恢复成这样真不容易。”说着,还招呼对面的同事和身后的学生都来看看什么才叫令人赏心悦目的胃窦与胃小弯。
不知道烛台切对主任口中的医学用语听懂了多少,不过,他看上去对自己在主人身上取得的成果相当满意。
读完片后,还要再进行一次简单的查体。护士们已经在手脚麻利地铺巾拉帘,其中一位还来到了诊室里的两位“家长”身边,有点犹豫地开了口:“那个,您和您的……”护士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伴侣,请在诊疗区域外等候。”
——嗯嗯嗯?什么伴侣?审神者在帘后冒了一头问号,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
烛台切和山鸟毛……居然被当成领养了自己的男同家长……这要是被他俩知道了………糟糕,不能笑出声来。
审神者憋笑憋得脸都快要绷裂了。
可是实在太好笑了……
* * *
他们一走出诊室门外,便看到长谷部手里拿着刚买的那瓶水等在门边。
似乎是由于那副低垂双眼、静立以待的模样太过端正惹眼,周围路过的患者似乎都在朝他的方向频频侧目。
就连已经见怪不怪的审神者也不得不承认,置身于现世之中,才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刀剑与芸芸之众的人类是何等不同的存在。
“主。接下来还有行程吗?”
长谷部迎了上来,把拧开的矿泉水递到了主人的手里。
审神者检视了一遍手中的单子,在心中规划了一下接下来的动线。
首先是去这层楼的付费窗口取号,然后排队付款。
然后再去另一层楼的药房取号,最后才能拿药。
等她终于站在了配药窗口前,药剂师复核了一遍处方,又写了几行字让她拿去给医生去核实。
于是只好又去了一趟医生诊室门外排队,医生确认之后,一行人再次返回药房,重复取号拿药的全部流程。
审神者全程都有条不紊地在人群中穿梭。而刀剑们对医院的这套复杂机制一窍不通,只能在主人到处排队的时候紧紧跟在她身后。
不难发现,主人在现世也像在本丸一样能干,好像无论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这明明应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可是直到最后,还是由她一个人搞定了全部事项。
很难说他们的心中为何对此都不约而同地感到有点不是滋味。虽然,谁都没有让这种微妙难言的心绪体现在神情之中。
* * *
这一天虽说起了个大早,可是当一行人返回本丸时,天色已近晼晚,连晚餐的饭点都已经过去了。
烛台切一回本丸就换上围裙,给主人制作医嘱所要求的半流质晚餐去了。
其实审神者已经累得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倒进床里大睡一觉,但是一想起烛台切进厨房前叮嘱自己“吃了点东西再睡哦”的时候眼中那种几乎有点威胁意味的笑容,又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可以明天再吃吗”的推辞咽回了肚子里。
当番时间已经结束,不过,近侍还是留在了大天守,陪着主人处理必须在今天之内结束的工作。
出于某种原因,山鸟毛所在的位置比平时靠得更近了一些。从某个角度看去,有点像是坐在他的臂弯里工作了。不过审神者浑然不觉,正微微皱着眉头对付着手里的一份公函。
审神者的脸上安静地架着那一副只有在工作时才会戴上的眼镜。另一个人的目光正透过其间,观察着镜片之后那双垂敛的眼睛。一盏低垂的小灯的光,正在那两泊小湖里微明微暗地闪熠着。
“小鸟累了。”
像是得出结论,近侍低声说道。
审神者抬头对近旁的部下一笑,又继续工作,“今天有你们陪着,所以还好。”
“实际上,除了陪着什么也做不到呢。”部下的口吻淡淡的,但声音的背后似乎另有一种东西,正在投下缓缓增大的阴影,“只有我们的话,大概会迷路。”
审神者又笑了一下,想起自己也并不是没有在医院错综复杂的就诊路径中迷失过方向。
“今天这样可怕的事,小鸟一个人经历了很多次吗?”山鸟毛问道。
审神者不由得点点头,面对山鸟毛这样的刀剑时好像很难说谎,“很多次。但是,并不可怕。”
“因为我是个古板的家伙,所以不由得就会对小鸟说教啊……真抱歉。”有一道视线描摹着她周围的空气,那片影子徐徐向她的边缘靠近。
“不要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忍受痛苦。”
这个……这算是说教吗?审神者有点拿不准地眨了眨眼睛。
“还有,不喜欢你习惯疼痛的样子。”
“不要一个人面对。要记得我们就在身边。”
她很想老实回答一声“好的”,却在开口之前,无可避免地对上了那道视线。
像被那目光之中的某种暗榫给扣住了似的无法挪动分毫……好像离得有点太近了,这是必须要离得这么近才能说的话题吗……?
“另外,小鸟没有忘记什么吗?”
“……什么?”
“麻药刚醒的时候,对我做的事。”
审神者有点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会儿,突然之间,一种恍然大悟的绝望缓缓浮现。
“不、不会吧……我对你做了什么很失礼的事吗?!”
她只记得自己醒来时就已经抓着山鸟毛的手,难道在那之前自己还做了什么却忘得一干二净了吗……审神者听说不少人都会在醒麻过程中做出一些本人毫不知情的社死行径,难道这种事也发生在她身上了吗?!
“没有,”看到了意料之中的反应,山鸟毛的笑声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对我做了很可爱的事。”
“真可惜,小鸟什么都不记得了。今晚还有别的安排吗?”
咦,话题好像又变了?……其实,当然还有未及完成的工作,但审神者感觉自己像被某种力量掰着脖子,鬼使神差地对他摇了摇头。
“那好。”
一只手推开桌面上的卷帙,灰色人影俯身而就,炽红的纹身火苗似的烧透了衣襟。
“那就按我的安排来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