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菜畦与水田,再往南走就是一片广种牧草的田陂,望去绿浪如滚。草海之后便是马场。每日的马当番都从割好整车整车的马草开始,而后便是洗刷鬃毛、清理马厩、维护马具这些日常工作。
审神者还没走进马厩,就看到了栏内的静形正满面忡忧地对着一匹马缓缓举起棕毛刷,嘴里低声念叨着:“慎重地,慎重地……要温柔,嗯……”
静形就像马儿一样,都是非常温柔的大块头……审神者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安静地逗乐了。
静形身旁是一手拿着草叉的小龙,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静形如履薄冰的动作,一边感慨地说道:“一旦遇到了个奇怪的主人可真辛苦啊……哈哈。”
“——我是奇怪的主人吗?”
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了主人的声音,两振刀剑都转过身来。
见主人走近,静形一下子收了手,好像担心哪怕只是拿着棕毛刷也有可能误伤主人似的。
“你来啦,”小龙一脸愉快地冲审神者打招呼,“居然让我做打扫马厩这种事……虽说有过很多主人,但现在这个大概是最有意思的。”
小龙笑着,又低下头来检视似的盯着审神者看了一会儿。
“……哼?好像还摔了一跤嘛。”
审神者自己也低头看了看,膝盖虽然没有因为刚才的那一摔而受伤流血,但如今也青青紫紫地淤肿了一块,还蹭破了皮。
小龙好像看了一期一眼,仿佛有种在等他开口解释的意思。但后者以一种相当彬彬有礼的方式忽视了他,只是看向身旁的主人:“为了防止再摔跤,接下来的巡视要骑马吗?”
审神者张望了一下厩栏内几乎和静形一般高大的战马,又看了看在场的几位正望着自己微笑的部下,有点踌躇地说:“但我不会骑马……”
“我会牵着的。”一期简单地回答。由他来笼着嚼环,主人便不用驭马,只需安坐在鞍上就可以了。
小龙牵来一匹温驯的牝马,套好了鞍鞯与笼衔。虽然马镫已经被尽量向下拉平,可这套出阵用的马具对审神者来说还是相当棘手。好不容易踏上了对她来说高度过于悬殊的马镫,却还是无法借力跨上眼前几乎高不可攀的高头马鞍。
最后还被静形两手一托给抱上去了。
审神者感觉到自己以一种逐帧慢放似的速度被轻轻搁在了鞍上。静形缓缓松脱了手,脸上还是之前那副“慎重地,慎重地……要温柔……”的神情。
自己这是被当做马儿一样对待了吗……审神者在心中噗嗤一下笑了。从这么高的角度往下看去,那种谨小慎微的表情和静形这张脸实在是太不搭了。
视点高度的转变让人有种重心摇摆的错觉,于是一期提议先绕着马场转一圈再上路,让身体习惯一下这种落差感。
直到一期在前方牵着马走进了阳光里,审神者才注意到他居然连遮阳的帽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了——骑在马上不便撑伞,而她直到上一秒一期把帽子递来之前都完全没有想过这一点。这就是常年照顾弟弟们才打磨出来的滴水不漏吗……审神者捏着下巴点点头,对一期的看法中又增添了一层十分虔诚的尊敬。
马儿开始缓步纡行,审神者逐渐意识到,不仅上马这一动作颇具难度,就连稳稳地呆在马上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为了调整坐态以适应马行颠簸,不仅要时刻调动腰腹的核心力量,上下传动的肌肉链也要始终绷紧才能依靠马镫稳住身形。所以,只是小小的一圈下来,居然像是自己跑了一圈似的又是出汗又是气喘,掌心也被缰绳磨得发红。
“主人不惯骑马,还是戴上手套吧。”
一期的话被马场边正在堆放草料的爱染听见了,于是后者放下推车就跑出了十来米——“我去拿!主人大人等我拿来!”
围栏之外,码放着一桶桶马畜的圊肥。另外几位负责马当番的刀剑正在帮忙把风干的马粪搬运到各个田地的负责人那里。
这大概算是内番中最不受欢迎(某振对马粪具有特殊爱好的胁差除外)的工作了。当值刀剑之一的大包平本来正干得啧有烦言,满心的不满亟待发泄,一偏头却看到了主人正坐在马上向下望着自己,不由得愣住了。
好高的主人……不对,主人怎么骑着马到这儿来了。
“一次能提得动这么多,好厉害……”看着他手里其他刀剑两倍之多的搬运量,审神者的双手在脸边啪叽啪叽鼓掌不休。
大包平一脸倨傲地扭过头。
虽然被夸了是很值得高兴,但是擅长提马粪好像没什么好自满的——
“别以为这样就能糊弄我,”大包平故意气冲冲地担着一座山一样的木桶走了,“下次也给那些无所事事的天下五剑安排点活干!”
虽然嘴上这么大怨气,但干起活来却这么卖力。审神者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捂着嘴直笑。
“……大包平好可爱。”
相当罕见的评语让一期都侧目了一下。
“主人觉得那样的比较可爱吗?”一期平静地问道,牵着马衔继续往前走去。
马上却突然一声惊叫传来。审神者不知被什么吓得歪了一下,差点整个人都从鞍上滑了下来。
原来是一只多刺的肥虫从头顶的一片枝杈掉落到了腿上。审神者终于看清那是什么之后,一阵悚然直窜天灵盖,差点从鞍上蹦起来。
不过,没等她僵着身子做出什么反应,脚踝便被一期按住了,就算想动也动弹不得 。
“失礼了,”一期垂眼说道,“先不要动。”
他的另一只手拂起衣摆,查看那只仍然盘附在腿上的虫子,片刻之后,忽然用戴着手套的手拈住,面无表情地扔进了一旁的灌木中。
再去看腿上的皮肤,那里已经迅速鼓起一条嫩红的粗杠,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
一期谨慎地盯视了一会儿,眉间松懈下来。
“是松蚕,没有毒的。”
审神者闻言也大松了一口气,毕竟那虫子满是瘤刺的外表堪称邪恶狰狞。她不知为何又瞟了一眼远处田间长谷部的方向,快速撩过裙角把腿上的红痕掩住了——要是让长谷部发觉了,可能会拔刀把虫子剁个稀烂。
一期大概误会了主人小心翼翼的动作,神情又变得紧张起来,“痛吗?”
“一点也不。”审神者摇着头否认。充其量只是有点辣辣地痒。
“药研那里有药膏,弟弟们有时候也会被蛰到。”一期说道,目光在主人被裙摆遮住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越来越炙人的烈日,似乎两者都让他有点放心不下。
审神者正在心中记下今日的第二条视察笔记:采购户外驱虫设备,常备蚊虫叮咬药膏。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好像出汗越来越多了,就在这时,听到了一期有点担忧的声音:“又变热了……主人想回去吗?”
其实半天下来已经把内番的大部分场地逛了个遍。所以回程的路上,一期牵马取道另一条树冠蔽日的花荫小道。
没想到,在这条路上恰好碰上了一身园艺工作服的福岛光忠,正在玻璃房中莳弄花草。
审神者在花房外驻马停下,探头看了一会儿,但是没怎么看明白那些扦条掐枝的操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像很费功夫。”
“因为是要送给你的花。”福岛递给马上的主人一束用来插瓶的鲜切花,“不介意的话拿去装饰吧?”
审神者低头接过,放在鼻端嗅了嗅,馤然生香。
“谢谢……每天都辛苦你送花来。”
福岛一副不必言谢的样子摆了摆手。他本来正打算给天守阁上的主人送去每日的鲜花,既然正巧在这里碰上,便省下了这一程,转身回花房工作去了。
审神者本来想着要不要下马去那座花团锦簇的玻璃花园里参观一下,可是一来自己根本就不会下马,如果又要别人帮忙才下得来,那场面想想也够难堪的……二来又觉得还是早点回去休息为好,毕竟今天的其他工作还都堆在案头等着处理……
在外面晒了半日,审神者确实也感受到了一股精神不济的疲乏。总觉得回程比去程在体感上要更漫长一些,就连骑马也骑累了。
可是一直牵马随行的一期都没说什么,审神者觉得自己一个始终坐在马上没有出力的人,实在没有立场说什么累了……
结果,压根不用开口,一期便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的问道:
“累了吗?”
审神者神情微窘地望着他,未及点头,对方就已经笑着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一期翻身上来,替主人驭马。
审神者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过了一会儿,好像埋头思索了一阵子,又抬脸问身后的一期:
“一期讨厌内番吗?”
“嗯……谈不上讨厌还是喜欢。与照顾弟弟们相比,也不算很麻烦。”一期回答着,脸上是等待主人继续问下去的微笑。
“今天见到的各位,看上去都挺有干劲的。”审神者困惑地说,“可是之前明明一听说被分配了内番就恹恹的没精打采,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大家对内番不太热衷的原因大概不尽相同。”
一期低下头来看着舒舒服服地窝在马上的主人,目光有些徘徊地一笑。
“我的话,是因为一天都见不到主人了。”
审神者冷不防地像又被虫子蛰了一小口,靴上的马刺一抖,差点把马踢得扬蹄飞驰起来。一期及时勒缰,让马儿安静了下来。
审神者也变得安静不语。
天当正午,可低眼看去,马背上主人的脸颊像被一夕残照映得曛红。
居然还有这种原因吗……审神者一声不响地盯着手里的花束。她本来以为,要么是大家讨厌辛苦脏乱,要么是更愿意参与战斗任务……
一期抬头看着前方通往本丸的小路,继续微笑道:“所以今天主人来了,内番才变得那么开心。”
主人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吧?就和大家明里暗里都会对近侍轮值的席次较劲的原因一样。
确实有一个能让大家都不再排斥畑当番的方法。
那就是主人快点意识到——他们究竟有多么喜欢呆在她的身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