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当木下隆坐在初秋的暖光里等风带着廊下的铃铛轻响时,他想: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活过了好多年啊。
做医生的时候,他面对过那么多死亡。大多数时候,离世的都是身体已经被时间侵蚀的瘦而薄的老人;偶尔,死神带走的病人更加让人在世俗意义上更感到惋惜。比如,他在某些时候不得不在临终关怀室里面对眼中仍旧亮晶晶的、有一种天真的通透的孩子。
他有时在深夜,扶着护栏缓慢而深重的蹲下来。有一些眼泪。他最后重新整理好白色的大褂,回到灯火通明的医院里。
而做嘉美子的丈夫、咒术师的家属的时候,他面对的死亡是隔着一层雾玻璃的。那些惨烈的现场和心脏停止的瞬间离他远了。咒术师的离世和病人们不同,没有一分钟的前兆:或许是邻居家他看着长大的、刚刚出任务不久的孩子,或许是巷口总送所有人刚出炉曲奇的那位太太的爱人,谁家小孩的父母,谁灵魂上最滚烫的那部分。早上,他们从平常的门里走出来,身上带着煎蛋饼的香气,就像每一个最为普通的上班族。晚上,灯就灭了。木下隆贴在冰凉的雾玻璃上,拿着一束花,揽住痛哭者的肩膀。
为他们骄傲,他有时说。这些都是最勇敢的战士,他们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但是言语又如此的苍白无力,就像他自己的脸。
谁知道呢?今天是他,明天为什么不能是……嘉美子呢?
他选择医生为职业时也曾抱过最朴素的、挽救生命的希望。如果能及时用学识救回自己的至亲,那所有苦读都会有意义。但木下隆见过咒术师的遗体。他明白了,就算他在那里,他永远不可能在那一刻救下他的嘉美子。
那以后,他曾如此惶恐,在内心一万遍许愿他的爱人不会成为这些惨烈现场的一部分,他们的孩子也不会。
他的愿望实现了。他是多么幸运。他的至亲并没有普通的和他告别,然后消失在光都找不到的角落里。
咒术师只能死于咒。那些“自然死亡”,离开的一如所有普通人的咒术师的灵魂永远无法解脱,只会化身咒灵。因而,对于……有自然死亡的“风险”的咒术师,咒术的世界将给他们最体面的结局:“正确的死。”
有那么一种咒具,专为这样的场合设计。复杂而古朴的花纹包裹刀鞘,家徽和小字印刻在刀柄上,刀身锋利而轻巧,能让孩童和虚弱的老人都不费力的将它举起。
这是至高的荣誉,被选中为握住这把刀的人,是拥有族法能定义的全部亲密关系的证明。再早那么几十年,这样的荣誉说什么也不会轮到身为普通人的木下隆。感谢咒术师在新世纪里这些慢吞吞的进步吧,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他们愿意多匀出一些淡漠的人情味。
他用近乎荒谬的眼神看着那些穿着黑压压族服的咒术师涌进病房,戴着面具的陌生人无视他的阻拦,在嘉美子带着死气的沉默下将手压在孩子的身上。“就是今天了”,他听见这些咒术师这么说。
死在战斗中是咒术师的宿命。但总有那么些意外,比如说,一个重病的孩子,他的双亲已经竭尽全力,却还是只换来了通知书上的白纸黑字。比如说,一个身体已经被旧伤拖垮、虚弱又憔悴的老人,数种疾病在她的身体里肆虐,痛苦将她席卷,呼吸日渐衰弱。
木下隆在送走他们的小太阳之后的某个黄昏,再一次握住了那把刀。黑衣人守在门外。或许其中就有见证过他亲手为他的儿子送行的,或许没有。那一天仿佛笼罩着黑纱,纱布紧勒着他用来回忆的所有器官。但这回却没有一个人,温柔、悲怆而坚定的带着他握住这把只会带来死亡的银刀向前了。木下隆从钢铁色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一双深棕色的眼睛融化在刃上,头发中掺杂着灰白。
“正确的死亡”。这是逝者和他们最为重要的人独享的最后时刻,咒术师灵魂的解脱被看得那样重要,容不得任何一点打扰。黑衣人如同报丧鸟,如此轻易的敲定了同族的死期。啼鸣之后,明明是要杀死至亲的荒唐私刑,却被重重仪典装饰的那样神圣而崇高。咒具需要高举,然后重重的放下。他是医生,虽然是个普通人,却依旧是个握过刀的医生。他知道他应该将最后的承诺,最后的这抹银色的誓约轻轻送进爱人的哪片肌肤,随后是血肉,随后是彻底的虚无。
他在一生中,或许作为医生,或许作为父亲和爱人,面对过那么多人最后的一瞬间。
但是他永远学不会“死亡”。
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真正学会过“死亡”。
对不起,无数个午夜梦回的瞬间,他凝视着爱人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眼睛。我是个无能的父亲,无能的爱人。嘉美子,如同你教会我爱和责任,你已经教会我应该如何将匕首刺入心脏,给咒术师“正确的死亡”。为什么我学不会呢?在你松开了一直带着我前进的手以后……我甚至不记得,我有没有亲手杀死你了啊。
“我要忏悔……”他终于敢直视莲见月影灰色的眼睛:“我、我犯下了大错。嘉美子……我辜负了她的信任啊……”
不知不觉间,老人已经泪流满面。他的声音和颓然垮塌的肩膀一同颤抖:“我没能让她的灵魂得到解脱。我……我最后迟疑了,一定是因为这点迟疑,她还是病逝了。”
“她变成了咒灵。”老人用微不可察的声音低语,这一句话似乎有千斤重。随着巨石终于从顽固抵抗的受刑人身上滚落,他的声音变得愈发清晰,失焦的瞳孔也逐渐有了绝望的死光:“……我让一个咒术师变成了咒灵啊。”
他原本坐在椅子上的身躯开始倾斜,灯下的影子长长的,长长的垂下来,看上去隐约是一个蜷缩着匍匐在地的姿势。影子够着莲见月影的衣角,克制的浸染了一片月牙色的布料。思念曾像一轮弯月,一天天的满下去,素白的微光都要溢出来了。奇迹的背面却是他无法面对的黑,几乎要将他扭曲、吞噬。
“请给她……请给我们,一个解脱吧。”木下隆好像瞬间老了,他带着绝望的期盼抓住莲见月影的肩膀:“她、她是那样美好,那样自由的人啊。她不应该被我的诅咒困住……请,放她走吧。”
原来,在木下先生的视角里,他和爱人的终局竟然是这么悲伤吗。
原来,咒术师和普通人之间的缘,带来的竟然是这样温柔的、包含爱意的哀痛啊。
莲见月影扶住木下隆颤抖的手,目光却越过已经垂下头的老先生,看向餐桌另一边的伏黑惠。在普通人“看见”的世界里,被卷入咒术的漩涡,是这样绝望而无力的事情吗。
她知道由乃的术式为什么没有发动成功了。
莲见月影轻轻扶着失魂落魄的老人在椅子上坐稳。她顺势蹲下来,颜色变得越发浅淡的眼瞳向上望着木下隆:“不用担心,更不用自责了。”
她的语气里带有柔软又不容质疑的坚定,像是漫长寒夜里蜡泪上跃动的一豆绒黄又炽热的火苗。少女找寻着老人逃避的目光,带些烫的掌心覆上木下隆冰冷的手背。
“您将我们咒术师当做什么啦。”
咒力在她的身边起伏,再没有雾的轻巧和沉默,而是心脏般沉重而有力的收缩,搏动。灰色像溪流迸溅,漫向白炽灯以上,洒满冰蓝光线的房间。
“这个世界真的很操蛋。我第一次看到咒灵时就这么想了。”她认真的看着木下隆的眼睛:“和的咒灵战斗也很操蛋。但是,我们能和那么恐怖的,超出普通人想象的东西对战——是因为我们有比它们更强大的力量啊。”
她轻轻一笑:“嘉美子女士一定没让你看过她全力运转术式时的样子吧。她可曾是五条家的门面之一啊——那样的力量足以震撼任何一个人的心灵。她也没有像你诉说——不,是无法像你传达身为咒术师的感觉。斩断一切束缚,自由自在的战斗,享受那份为我独尊的快意。就算是一瞬间,也足够让我们的天性舒展,血脉沸腾了。这份力量,正为了抗衡你口中的‘无能之人造成负担’,被赋予我们的东西啊。“
“力量是毒药。有无数人迷失其中,自甘堕落;或是被它蛊惑,从此挥刀向身后的羔羊。但有资格拥有这份天赐的强大,肩负着众人的希望挥刀……又何曾不是我们的幸运呢?”她微微歪过头,继续:“而且……”
“咒术师的灵魂,可不会这么简单的就被痛苦和愧疚困住啊。”
“如果她真的留下来了,”莲见月影的声音平淡,每个字都稳当当的落在地上:“那只会是因为,她爱你呀。”
她站起身来,几乎是从容的组织起桌上的人:“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您房间里的到底是什么。真希,你帮我看看由乃……她刚刚被术式反噬,需要麻烦对这些更有经验的你照顾啦。伏黑同学,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伏黑惠原来略显沉重的表情突然显得有些空白。他的眼睛开始向左瞟。莲见月影轻叹:“太明显啦,看什么看。木下先生因为这事独自烦恼了这么久,但你把事情都包办了,却连他烦恼的源头都没搞清楚耶。好,你也一起上来。”
她带上有些愣怔的木下隆直奔楼上的卧室。少女的眼中闪过无数思绪,最后只是向身后的两人简短的说:“我始终觉得,木下先生——你只是看不见而已。”
“如果你们也可以看见我们眼中的世界,有选择是否拿起刀,加入战斗的权力就好了。这个世界,可以是一个所有人想入局的人都能相互狩猎的地方。”
她推开紧闭的卧室门,让窗外的月光透入昏黑的长廊:“木下先生是个从骨子里就过于温柔,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的正论爱好者啊。嗯,某个宗教人士也许和你相性很好喔。如果他遇到的普通人都像木下先生一样,他能走多远呢……不过这世界上大概没有如果吧。”
莲见月影的碎碎念停住了。房间中,咒灵或许感知到了什么,缓缓从藏身的地方飘出来。木下先生的视线和虚浮的红绳对上了,他不禁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