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尚且还小的时候,禅院直哉的术式还未明确,禅院家下一代的接班人和家传的最强术式一样看不见影子。那天,她第一次见到来自北海道灵场古老家族的那对双胞胎。
即使拥有千年传承,这样的术式也是绝对的禁忌和异端。如果不是她们准确的勾搭了五条家,和六眼的神子捆在一起,没有人会允许这样的术式存在。
禅院家一向死气沉沉的粘滞人偶热切的迎上去,挤开她和真依,呈现人偶丛中心虚的骄傲着的禅院直哉:“二位大人,您预言了五条家神子的觉醒,是否能看看——”
小小的真希看见了双胞胎的脸。一模一样,精致,冷硬,非人。与瓷偶般的脸相对的,是占据一切的眼睛。无机质的眼珠里,让人毛骨悚然的灵光时常流转一圈,如同被困在圆玻璃缸里的硕大,腥滑的红鲤鱼。
双胞胎直直看向她。
浅金色短头发的“星见”开口了:“你们将会得偿所愿,你们永远不会得偿所愿。你们的队列浩浩荡荡,但只有一个人,能看到那一天。”
几乎是她开口的瞬间,双胞胎的视线就移走了。那尾鲤鱼溅了真希一泼水,又开始呆滞的吐着泡。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真希捕捉到了这瞬间。
浅银色短头发的“梦见”几乎是掐断了“星见”的话。她接着说:“命运的轨迹被扰动了。那一个人,她将决定——”
“请问,请问是哪个她?”
双胞胎闭上眼,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只有真希,她怕的发抖,紧紧攥住妹妹的手。人群嗡的一下响起来,窃窃私语如同搅作一团的黑色虫群,散漫又凝实。试探性的喧闹后,不安的骚动终于炸开,一个气急败坏的老人抬高声音,一个女人压不住自己尖酸的叫声。禅院直哉不安的扯着谁的袖子,男孩难听的声音难得不是趾高气扬的响起来。
真希看着禅院家的混乱,感受着妹妹不安的回握她的手。来自各方的视线在房间里的女人之间来回扫动,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半屋子女眷还能有别的价值。这时有人碰到了真希的胳膊,她回看,看到身边的妇人伸手抚摸自己高挺的肚子,眼里冒出光,刻意抹了一笔的嘴笑起来,红的渗人。
真希从来学不会迎合他人的脸色。但是她在强烈的危机感中绷紧了自己的脸,她无法想象禅院家的人能做什么。食道蠕动,她咬紧牙关,吞下了那条鲤鱼。
她一度以为自己忘记了那天发生的所有事。从这个角度看,她甚至感激三日月的双胞胎幽魂一样藏在高专密密麻麻的建筑群里,如同地下掩埋的薨星宫,难觅踪迹。
……
三日月的双胞胎坐在窗边的课桌上。
教室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被使用过的痕迹。高专建筑群相互遮蔽,但这间教室足够高,能让晨光照在黑板上。那块深绿色的板子上只留下很浅的,有文字存在过的印子。薄灰悬浮在光下透亮的板上,细小的纤维在空气中旋转,再旋转。
粉笔还未开封,桌椅完好而整洁,没有一点活气。
莲见月影站在敞开的门口,一时忘了应该怎么呼吸才不会惊扰这一室恍惚。双胞胎背对着她,用过于整齐的姿势面朝清黄的太阳。她们回头的时机是如此巧妙——如同一首安静的乐曲中最浅的一拍,刚好落在莲见月影站定,准备开口的前一瞬间。她们有着自己的时刻表,如同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这位小学妹从远处匆匆来,穿过人行道,穿过响着铃的自行车,赶到公交站前。此时,公交车刚好进站,绿灯亮起,车门敞开。时钟在抬脚时指向九点整。
“早上好。”她们开口了,声音和外表一样,是中性的质感。
金色头发的学生微微偏头,介绍自己的半身:“三日月椿。”
被介绍的那个人用分毫不差的弧度,侧回去:“三日月和。”
“莲见月影。”
——说真的,这完全是出于礼仪的回话。只用这一点时间,莲见月影就似乎被拖入双胞胎所处的那个充满异样秩序且井井有条的世界里。她有那么多话,每一个主题都经过数夜辗转反侧后打过的腹稿。但是当她真的直面这一对未来视的时候,所有话题都没办法涌动到嘴边。她陷入了没由头的被动中。
三日月和,那个金发的前辈率先发出邀请:“说吧。”
莲见月影在指示下很机械的提出了她的问题。不知为何,她明白了三日月的言下之意:我们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是,所有念想都要借口落地,所以你必须说出来;虽然你我都不必听。
“……我想先知道,江原学姐的事情。她……”她,这之后的所有字都变成了吞回去的呜咽一样的声音。
三日月椿,银发的前辈接住了这个问题:“江原由乃的术式觉醒了。”
和完成了她的句子:“环铃——那是能复现血继的术式。只用铃声缠绕便能将血中流过的术式再一次唤醒……”
“只须她摇动那柄七五三铃……”
"或者由她制成,或者由她孕育……"
“沉睡在血中的术式就能在此方大地上苏醒。”
“……她被赋予了这项职责,就在你的领域展开的一瞬间。”
莲见月影的脑袋嗡的一下响起来。她不敢置信的自问:“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
三日月椿闭上眼,似乎在听远方的声音:“这是只有我们四人知道的隐秘。”
三日月和直直咬住莲见月影的眼睛:“这是江原裕子,还有——你们,一同锚定的过去。”
“怎么可能?”莲见月影在摇晃中不自觉的后退,撞上了排列整齐的桌椅。“这样的术式——即使是五条老师,也不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术式?什么叫,什么‘一同锚定’啊?我在此之前甚至没有见过你们啊?”
桌椅被她撞的错位,她靠了上去,半坐在桌的钝角上,双手捂住嘴和鼻子。
三日月椿几乎残忍的,温和的回应了她的错乱:“直到海潮平静,前·所·未·有的奇迹都会被冲到岸上。你们,敲定了最贴近终局的那一种。”
“过去已被刻录。江原裕子,她写下了她自己的终局。”三日月和:“她决定将江原由乃托付给你。”
“我……我不明白。你们的预言……学姐有那么多可以脱身的时机,但是她最后却……你们指引她去死?”
“她走上了她选择的路。”三日月椿看向她,眼眸关上了一点,眉头皱起,眉尾却温顺又忧郁的垂下来了。“我只是在重叠的梦中为她指出了她要的那一种。”
“你为自己定了同样的星轨。”三日月和的圆杏眼上挑着,嘴角翘出一点笃定的弧度。“我都看见了。你曾,你将,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莲见月影只觉得十分荒谬。她剧烈的喘息着,手慢慢滑落,打在身下的桌子上。她再一次用探究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双子。
“我还要提的问题,问与不问,还有任何区别吗?”
“没有意义了。”两个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一左一右,包围她的耳朵。“从你触碰领域的那晚起……”三日月椿喃喃低语,交错在身前的右手探向她的半身,于是十指交握。
三日月和向前倾了一点,打破了她们身上盘桓的韵律:“我们就看不清你身边的一切了。”
“是生?是死?”她们向着彼此歪头,视线缠绵交错。
“那个人。她一直想杀我们。但是,我们看不到她了。”
莲见月影胸前剧烈的起伏着,叹出一口气:“……羂索。但是高专里还有天元结界,前辈们可以向天元大人寻求庇护?”
双子一同微笑起来,椿的笑中有悲悯;另一个人就完全是在嗤笑了。
“没有用的。”她们一齐说到,“无论你是否阻止她,天元的崩溃都是必然。还有一年,‘核’。不要向我们询问结局,因为我们已经为你锚定了……无数线即将在你身上交汇,星移斗转,浮世万千,唯有三样变化。”
“……也是呢。”莲见月影的声音颤抖,将自己心中的乱麻抛出来:“我还是问了这个问题吗。”
压力袭来,她的胃缩成一团,胃里炸开的都是小小的烟花。
“我,能不能选定我想要的结局?”
这句话对在场的三人都没有意义。那更像是帷幕拉开前的一声三角铁,让猩红的天鹅绒向左□□去。
三日月的术式发动了。金银的光辉交错,她们身上才展现了一点的活气开始消散,仿佛留在原地的只是两件精美严密的咒具。时间的环状长绳在这里展开,平行的可能性隐约浮现。此刻,这里交织着百年千年以前和以后,无数教室和无数个三日月万花筒一样在折射中旋转起来,围绕的中心里只有确定的一点——
那是她的身影。只有一个莲见月影,胸口处,灰雾正在向内扩散。
无意义的画面不断从她眼前闪过。她的过去,她的起源,她的将来。一瞬是恍惚,一瞬是理解,一瞬是悲恸。她在某一刻看到了江原学姐,看着是和她相仿的年龄,脸上有茂盛的少年气,那双燃烧着梦想和骄傲的眼睛和她的交汇,闪过决然。她好像说了什么,声音被时空吞掉了,只有眼睛里的字传到凌数年后的这一点空间里。
交给你了。
然后这些瞬间都收拢了,从她身上褪去,回到三日月的双子身上。
血从她们身上的所有关窍中流出来。
双子的眼睛彻底闭上了,呼吸微弱,咒力像摔在地上的鸟一样,只在胸前有一点绒羽在薄膜一样的胸脯前飘动。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晨光,浮灰,一间空教室。甚至连空气中旋转的细小纤维都没有被惊扰,一滴水从崖壁上滴落,激起几道涟漪,融入深潭里。
校医的硝子小姐推开门。莲见月影转头看向她,硝子还是叼着她的烟,气息平稳:“三日月之前叫我上来。好久不见,月影……怎么了?”
“硝子小姐……我没事。”莲见月影从桌子上站起来,脚步从虚浮到镇定,再到坚实如同被铁锤砸在板上的根根铁钉。
“还有好多事要办。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