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
时敬之突然说。
“求求你……”他忽然惊恐地颤抖起来:“不要…不想戴…”
“为什么?”
“戴了以后,像是做美梦,但是摘了,就更失望。”时敬之就这样本能地说出来。
可是对方紧接着就沉默了。
他那般不解,下意识抬头去看,闻命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目光盯着他,忽然低声说:“原来你也知道,被控制了意识和思想是很可怕的事情。”
时敬之僵住了。他木着一张漂亮脸蛋,忽然落泪般喃喃自语,“你带我走吧。”
他死死盯着闻命的嘴巴,似乎在辨认,他到底在说什么。
闻命突然很暴躁,火大的原地走了几圈,摸了把脸。
他把装置扔在时敬之枕边:“你爱戴不戴,自己造的孽自己受!”
时敬之愣愣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又开始变脸,惊惧,愕然,皱眉,最后是面无表情。
然后他清醒过来似的,再次转身面对墙壁。
闻命咬着牙摔门离去。
外面正在落雨。
船舱里永远黑乎乎的,仿佛每天都是黑夜,可是今天不同,他们要上岛了。
这是一艘非常破旧的偷渡船。闻命低头扒拉生锈的栏杆,靠在甲板上抽电子烟。
自从他开始研究那些炸药开始,他再也不碰明火烟。
这像是种很奇怪的礼仪。
他完全地融入这种姿态高雅的生活中,像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日祈祷,又像是某些信众对着遥远的哭墙落泪,发自内心地服从、遵守文明社会的风俗习惯,更像是闻命后半生的教条。
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穿笔挺的西装,手指永远干净整洁。
成为了岛民嘴里最最忌惮的“联合政府道貌岸然”的精英模样。
但是那种感觉又不太一样,他成了跨文化交流的典范,不仅仅在海岛上“出类拔萃”,他还把蛮荒那种完全的攻击性全然包裹在温和虚伪的皮囊之下,冲着联合政府进攻。
那种为了生存而弱肉强食、你死我活的底层逻辑狠狠钉在他骨头里,怎么也遮掩不了。
闻命低头,看向自己手中几乎又要耗尽的烟草。
他抽烟那样凶,有时候可以连抽几小时,如同一夜暴富的暴发户。
这种烟出产自德尔菲诺的前任首府,在日内瓦附近,那个福利待遇极高的地方。
传说在地理大迁徙时代,犯罪最猖獗的时候,这里是最最安全的人间天堂。哪怕是家财万贯的留学生在这里,也会感到自叹弗如,生活质量比不上一个乞丐得到的福利救助。满街没有乞讨的人,而那些乞丐在得到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入五叶草商店买昂贵的烟草。
也因此,在日内瓦的大街小巷,无论富人区还是穷人区,总是飘逸着一种永不退散的“五叶草味”。
这给人一种人人平等、天下大同的错觉。
闻命很暴躁。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贫如洗的乞丐,哪怕一夜乍富,那也是穷酸暴发户,时敬之才是永远富可敌国的那个。
他有时候可劲折腾他,想看他服软,他看着时敬之筋疲力尽、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很快意,可是又有种隐约的恐惧。
因为时敬之无论在何种境地,永远坚硬如铁,从不妥协。
哪怕嘴里说着哀求,他的理智和自我意识也是非常浓重的,硬生生把哀求说出命令的腔调。
这让闻命更烦了!
紧接着是无力感,哪怕闻命用尽办法,软硬皆施,从四面八方围攻他,他都岿然不动。
其实他在冰岛的时候也会抽烟,昂贵的、廉价的都抽过,只是为了打发漫长而难捱的冬天。那里似乎除了黑夜就是冬天,即便是夏日苔原最最苍绿的时候,那里也无比清冷,远远望去,只有绿色的苔类是灰黄色石头缝上唯一的生机。
他忽然记起来,刚刚到冰岛不久的事。
被麻痹神经的药物和不断循环的爆炸案录像折磨掉半条命,可是他还是活着的。
那时候他日益长大,忽然有一天,父亲决定对他进行放逐。
他的父亲好像终于找到了折磨他的最佳方式,这也是后来闻命习得的教训——攻心为上。
事实证明,他的父亲过于高明。
按照海岛的标准,闻命不够心狠手辣。
按照文明社会的标准,闻命没学历没资本没证书,连个像样的户籍证明都没有,是真真正正的穷光蛋,想活下去估计得去大街上捡垃圾。
闻命吃了无数苦头,后来他漂流到冰岛,在当地仅存的一家酒馆打工。
闻命曾经想,他再也看不到希望了,可是他们又遇见了。
他想自己在冰岛呆着的几年,似乎也变得有意义了一些。
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他沉湎过去的时间有点长,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和十六岁那年,他经历的苦楚更多,那些生活中的磨难已经把他分明的棱角给磨的越来越滑。
闻命感到一种面目全非的撕裂感。可是这又是必然的。
他不可能永远停在十几岁的年纪。十六岁的自己头破血流,却还是被捉回去。当被按住四肢、灌下药物、眼睁睁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观看爆炸录像的时候,他把牙齿咬出了血。
“看啊!syren!我们干了票大的!”
他听到有人说这里卖的通讯器最多是“高科技”的窝点,所以需要摧毁云云。
闻命甚至被人当做踩点的、通风报信的一份子。当他一身血水地从爆炸现场逃出来,不明真相的某些岛民忍不住夸他,用那种看待英雄的目光对他另眼相看。
闻命看着屏幕上、左下角、废墙边的身影,一次又一次被倒塌的矮墙掩埋,埋成一座黑色的山,过了好一会儿,底下才有深色的水渍流淌出来,浸湿地面。
“哎呦!syren!你行啊你!”
“快来看看!我们的野狗!我们的大英雄!”
“勇士!”
“凯尔特民族的勇士!”
闻命心底突然出现一种对着年轻时候的自己的、非常羞赧的愤怒——他特别不愿意面对的愤怒。
因为这令他回忆起当年那个软弱可欺的、不自量力的自己。
就是在屏幕面前,看了几百遍视频之后,他屈服了。
他们叫他,“大英雄!”
闻命不答。
他们声音更高,把他抛起来,“大英雄!”
闻命摇头,抗拒,“我不是。”
“大英雄!”
闻命还是沉默,他分外抗拒,咬紧牙关。
“大英雄!”
人更多了,他们抱着他,和他一起跳凯里舞,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圈,微笑,欢迎他归来。
闻命受不了了,躲避怪物一样疯狂逃跑,被热情的人们团团围住按在视频前,这是荣归的英雄才可以受到的优待。
“大英雄!”
他们簇拥着为他灌下药物。
他疯狂摇头,被压住的胳膊咔咔作响,人们欢呼起来:“看啊!他的肌肉多么强壮!膨胀了!膨胀了!”
“太久没有出现这么暴躁又凶狠的苗子了!”
“syren!”他们惊叹,毫不吝啬地赞美他:“欢迎回来!我们亲爱的syren!”
“大英雄!”他们叫!
轰鸣的欢呼淹没了他,他被人紧紧抓住按在视频前,再一次看到□□被淹没,掩映的废墟中有一抹苍绿,像是爬山虎的脚。
“大英雄!”
闻命死死看着屏幕,浑身僵硬,肌肉直抖。有人忽然惊恐地尖叫,指着他的肩膀大喊:“眼睛!眼睛直了!直了!这个药太猛了!快看!!好吓人!!我们要成功了!我们迎来了新神!”
他挥出了手臂,一拳捣碎屏幕,拽出连结的晶板,如同拽出人类脆弱的心脏。
他知道自己在动,狂风过境一般,“轰!”狠狠砸碎了一台电视机。
一拳。
“呀!!”
一拳!
“syren!!!”
再一拳。
“太厉害了!!!”
“大英雄!”
所有的岛民瞬间哗啦啦抬起胳膊,在胸前画十字祈祷感念上帝。
狂热的情绪席卷了整座海岛。
只有杀死了新时代市民、毁灭了人类文明、摧残了高科技标志物的人,才配被称为大英雄。
只有那些最最残忍的虐杀机器,才会被所有人仰慕,称为英雄。
“大英雄!”
闻命一拳砸上了墙壁。
他看到了很多血,心里瞬间全空了。
“syren。”
一个温柔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闻命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向门口逆光的身影。
对方一点一点,慢慢出现,温柔而缓慢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微笑着叹息一声:“是我们全岛的骄傲。”
“欢迎回来,我们亲爱的syren.这是我们的英雄,你们说,是不是?”
闻命看到自己的父亲,就这样用一种介绍神明的姿态,向所有人承认他的身份。
四周寂静,满屋都是对方的声音。周遭响起人群的欢呼,如同浪潮将他淹没。
闻命突然瘫倒在地,力竭地四肢朝天,他望着低矮的天花板,眼中涌出两股眼泪,脸上肌肉虬动,似笑似哭。
所有人都用狂热而欢迎的眼神看着他。
父亲走到他身边,用一种促狭而洞悉的眼光俯视他。
“syren,你是我们的英雄,对吗?”
所有人都在看他。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的脑海中浮现一抹苍绿。
我不是!
我不是……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直腰的时候提不起劲,两眼一黑。
闻命喘着气,绝望地爬起身跪在父亲身边,做出亲吻地面的姿势。
他知道自己认输了,他听到自己懦弱地哭着说,“我是。”
是我。
闻命脸上出现一种压抑的阴沉,但是他很快绷住了暴涨的情绪。
紧接着又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他转身回船舱,正走下第三层台阶,却忽然听到了一声尖叫。
*
奥黛丽推开窗子的时候,吓了一跳。
前几个夜晚,她总是可以在半夜三更听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敲钢铁床杆的声音。
铿、铿、铿——
她静悄悄地、顺着声音来找,发现锁着门,于是忍不住趴在那扇高高的、狭小的窗子瞧。
头顶的灯忽闪忽亮,光线昏暗,她努力凑过去,仔细辨认,捂着嘴巴差点尖叫出声。
奥黛丽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看到了一条白花花的人腿。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具死尸。
她心惊肉跳,止不住好奇,犹豫再三忍不住凑过去——
“啊——!”
狭小的窗子背后,一双黑魆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