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纱松开许陵,见她神情古怪,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前方,顿时明白——她发现崔嵬了。
叶明纱肯定道:“是他来了。”
许陵难以置信,缓步走去。
余时序自觉让了步,方应踌躇在旁,目光追随而去,瞥见崔嵬从树丛后走出。
崔嵬白衣胜雪,绚烂的晚霞晕染也夺不走他自身万千光辉,面上那丝柔和的微笑,浮现得十分自然,对上朝他而来的许陵。
他恢复肉身,不再身着那件单薄白衣,则穿一袭银白色云纹锦裳,袖与襟缀银线镶滚,一支镂云木簪堪堪挽起犹似柔风的墨发,余下发丝徐徐披散,盈盈一线月色,温润而风雅,直叫春江花月也黯然失色。
这种温柔秀色的风致,旁人不曾一瞥惊鸿,又岂非可惜,白来世间一遭。
这样真实的崔嵬,许陵第一次见,有血有肉,不是虚无的灵体,眼眶有热流盈满,她走至崔嵬面前,慢慢伸起手来,徘徊不定,不敢去触碰。
崔嵬望见,眉眼似流露伤感,一时令他有心握住许陵的手。
这样,便足够真实。
手上传来温热的体温,刹那间仿佛回到初见时,两人握住彼此的双手,但这一次却反过来,是崔嵬主动握住许陵的手。
两年半。
自由了。
设想过无数次的重逢,都比不过此刻使崔嵬心如擂鼓。
崔嵬没有丝毫改变,可许陵却变了,不同于以往的青涩不羁,凤昔公主将她照料得极好,华衣璎珞,一派华丽绝伦。
可她脸上灿烂的笑容,也随之减少,她学了宫规礼仪,她方才迈出的每一步,循规蹈矩,乃至亭亭玉立,举止不再粗鄙,不能随性而为,还要陪一帮人演戏,累到极点……
方应闷得发堵。
他站在左侧垂首,慢慢抬头瞥去,甚至一度不敢直视内心去看,眼睫微颤,枝叶扶疏的空隙间,他眼底有无尽伤怀呈现,心犹如刀切,隐隐作痛。
许陵喜欢崔嵬。
方应不是傻子,知道崔嵬的存在那刻起,他便有所怀疑,又见名剑大会上许陵如此拥护崔嵬,更加确定内心猜测。
那么,崔嵬呢?
是否像许陵喜欢他一样喜欢?
方应目光看向崔嵬,优雅的轮廓竟与这方尘世相触,那融入玉一般温润恰恰化为汩汩春水,将缱绻收拢一二,又漏出些许温情,分毫不差,合乎于礼。
方应随即露出一个笑,遗憾又苦涩的笑。
以往,他总觉得许陵对旁人情爱了然于胸,对自己的情感无知无觉,原来不是,她对崔嵬明晃晃的喜欢是铁证,而对他的喜欢缄默无言,仿佛不存在一般,乃至于有时候方应察觉自己对她的喜欢不是喜欢,而是依赖。
依赖如附胸骨,不是解药,建立在他们之间无比的默契上,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几乎同时冲向一个目标。
他深深依赖许陵,一直以来都是,当初许陵被囚禁宫中,他怅然若失,心中失去一块空缺,千辛万苦费了两年多的时间筹谋救出许陵,或许,只有许陵在身边,他才可以短暂拥有依靠。
但并非能够长久维持下去。
这种喜欢,或许称不上喜欢,兴许有一刻方应是真的喜欢,但更多的是归宿的依赖,直至当下,方应才彻底明白,这不过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所以,他选择释怀,放下藏在心中多年的那份喜欢,卸下依赖的浮沉。
方应抬步,递给叶明纱一封书信,露出一个勉强又欣然的笑:“师姐,能告诉你们的都在里面,今后有事尽管找我,我……我走了。”
叶明纱不必猜,已清楚书信里大概会说些什么,是以,不阻拦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不勉强,方应和她一起长大,所行之事向来深谋远虑之后才做决定,归顺凤昔公主,是方应当下的选择。
余时序深知留不住方应,说道:“我常来看望你。”
叶明纱道:“方应日后是大忙人,可没法抽空见你。”
许陵闻声回身,望着方应的背影,高马尾上的橙色丝绦拂动,她问:“要走了吗?”
方应鼻子不由自主一酸,硬要故作轻松,伸个懒腰,语调轻快:“是啊,走是迟早的事,况且时不我待,你已从宫中出来,我也该执行命令了。”
他回过身:“以后你要是犯事,我可帮不了你。”
许陵一笑:“那尽量不麻烦你。”
“走了。”方应临走前,又瞟了崔嵬一眼:“对她好点,像我一样,为她马首是瞻。”
崔嵬语气淡然:“我做得一定比你好。”
方应一时哑然,挥了挥手,朝城门的方向走去,直到消失在所有人视线当中。
夜色渐暗,暮色四合,他们没有进城,野地生了篝火。方应留下那封书信非常含蓄,暗示他即将加入绯衣卫,成为绯衣卫第十一人。
得知这个消息的人并不多,知情者只知他今日即将潜入宫中带走许陵,是和凤昔公主做了一笔不为人知的交易,一点少有人知,方应按照凤昔公主的安排,举止反常,必须在戌时通过暗道潜入宫中。
可事情发生后,方应非但还没进入暗道,反而盼来许陵通过暗道离宫。
许陵横来一句:“是元君霄潜入宫中带我走。”
叶明纱一惊:“元君霄,你已经见过了他了,可为何没有看到他出来?”
许陵往火堆添柴,“我早料到会有人接我出宫,但不知是谁,方应在我预料的人选,到头来却盼来元君霄,他为了掩人耳目,乔装打扮入宫,却不行暗道,想来是有人暗中相助,是以我和他分开,各走一条暗道。”
余时序犹疑道:“怎会如此凑巧,偏偏在方应前脚将你带出?”
“引蛇出洞,恐怕凤昔公主的用意就在此处。”崔嵬本默不作声,一语道破:“为保元君霄一定能将你接出宫,抢先方应一步,此人对凤昔公主和方应的约定了如指掌,似乎不怕凤昔公主追查到底。”
叶明纱道:“有恃无恐,此人必定是位高权重之人,能让元君霄不动声色潜入宫中。”
说及此,许陵回想起在地宫遇到张姑岸,那时他对元君霄的出现不甚惊讶,听口气,似乎意料之中。如此推断,张姑岸必定知晓内情,是以在地宫守株待兔,那会是谁在帮助元君霄?
元君霄是为再与自己公平一战,才冒险潜入宫中带走他,他背后相助之人出于何故,又或者和元君霄达成怎样的条件才肯伸手给予帮助?
许陵有些糊涂,干脆从头捋顺。
凤昔公主对她的看管日渐松懈,交还双鱼玉佩,倘若就此离宫,公主也不会再管,毕竟已经确定许陵能够替自己找到石海。
入宫一遭,许陵亦看清许多,一年前她在御花园发现直通城郊的暗道,至此,决定多作停留,等待最佳时机,除了寒天将湖面冰冻起来,每月初六她必在御花园的湖边水榭喂鱼,好让人有机可乘。最好接应她的人得到凤昔公主默许,有她担保,日后追究,一切都好说。
不出所料,凤昔公主担保,让方应初六戌时潜入宫,显然对应上许陵,万万没想到元君霄先方应一步,日后出事,变成追究元君霄。
某一方面,也证明帮助元君霄的人也对许陵的习惯十分熟悉。
许陵心中飞闪过一个名字。
悟德皇子。
结合之前的线索,悟德皇子再贴切不过,可如果真是悟德皇子,他愿意帮元君霄入宫,图什么?
元君霄除了绝非常人可比的剑术,还有什么能入悟德皇子的眼,很显然,悟德皇子极有可能招揽元君霄,以助他和许陵创造公平一战的机会。
如此一来,凤昔公主那边便说不通了。
悟德皇子暗地里使绊子,凤昔公主大费周折,没能让方应亲自带走许陵,看来这对姐弟的感情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深厚,各怀鬼胎,互相猜忌。不动声色,让其他人替自己试探对方,果然是皇家人懂拨弄乾坤。
到最后,结果只有一个,许陵如愿出宫,但过程截然不同,带走许陵的人本应该是方应,最终变成元君霄。凤昔公主心细如发,真有心谋划,绝不会允许错漏,因此,只有一个可能,张姑岸便是凤昔公主派来确认究竟是谁带她走的。
许陵唯一的作用,是佐证谁在幕后操纵,她咬牙暗恨,离开宫廷也不得安生,毫不知内情下又被凤昔公主利用一回。
许陵垂下眼帘:“恐怕是悟德皇子。皇家事务,我们还是少干涉来得好,知道得越少,越能保命。”
叶明纱道:“那么,方应他加入绯衣卫,势必会蹚这浑水?”
许陵默了默,“是。”
叶明纱和余时序互对了眼,忧心忡忡。
伴君如伴虎,凤昔公主也不例外,景明帝身体日渐孱弱,有心无力打理朝政,以至于公主在朝中愈发重要。
皇位更替,只是时间问题。
方应留在绯衣卫,必为公主大业殚精竭虑,届时,时局如何变,无人能预测,假使凤昔公主成王败寇,绯衣卫的下场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