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天没吃饭了。”
“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火锅。”
“火锅不行，要到店里吃，不能带医院里来。”
“你给我一个鼎，青铜器，要四羊方尊，四氧化氙，不是四氧化氙，”她用手比划病床与病床间的过道，他摁住她挂针的手防止回血，“放这里，把床板拆下来，我要下去，我自己烧火，先放一条烤鱼进去，你知道鲜字怎么写的吗？鱼羊鲜。”
“等你出院我带你去吃。”
“我现在就想吃。”
“麻辣烫行吗？烫熟给你带过来，差不多。”
“麻辣烫是麻辣烫，我不吃辣。”
“可以不放辣椒。”
“我信你个大头鬼。”
“……”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突然卸了劲，闭上眼睛，脑袋一歪，死过去一样。
“现在不要睡。”他的手指跟开睑器似的撑开她的眼睛，黑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
……
麻醉药逐渐代谢，鹿可盈的身体也逐渐恢复知觉，包括痛觉，做腹腔镜手术往腹内充二氧化碳支起腹壁以便医生操作，术后有气体残留，在身体里乱窜，像头顶开洞灌水银褪人皮，她整具躯干到处都痛，尤其腹部与肩背。
她痛得身上冒冷汗，眼角泛出泪花，她用指甲死掐着左新鹤的手背说：“我要杀了你。”
左新鹤哭得仿佛黑白无常已经把勾魂索甩到了他的脖子上，手背的指甲印也确实很痛。
鹿可盈凌晨才睡着，疲惫困倦打败疼痛，天亮醒来时，没看到她爸妈，只看到床沿一个黑不溜秋的脑袋枕着双臂，她伸手去摸这颗脑袋的头发，绕着发旋，揉一揉，揪一揪。
左新鹤被揪醒，长时间压迫眼球没回血回氧，呆愣愣看着床上模糊的人影。
模糊的人影问：“我爸妈呢？”
“去睡觉了。”
“哦。”
“你妈说要煮点粥给你带过来。”他说完，从床底抽出脸盆要去浴室打热水，视力还没恢复过来，被邻床的床脚绊了一个踉跄，盆里的牙杯牙刷差点飞出去。
魏佳玉送小米粥过来正好撞上医生查房，医生说吃完早饭能下床就下床活动一下，有助于排气。
鹿可盈身上仍很疼，吃粥还要人喂，吃完了又嫌吊针累赘，到了下午挂完吊瓶，拔掉尿管，忍过那阵酸爽，才面容扭曲地被左新鹤搀下床，到走廊上像一只又湿又沉的棉布拖把来回拖地，活动消化系统，放了一个荡气回肠的屁，打到墙壁上反弹进空气泛起阵阵无形涟漪。
左新鹤现场吟诗一首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加以赏析感叹他这辈子头一回见到这么响的屁，这个屁放得太牛逼了。
鹿可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像个没捏紧口的气球溜了气，笑了一秒钟浑身更痛，瞬间笑不出来，警告他再敢逗她笑就杀了他，艰难走了两步又放了一个屁，时常响度音质比起第一个屁稍逊一筹。
排掉二氧化碳，痛感再没那么剧烈，只是浑身酸软，易感疲倦。
她劝他去酒店开房休息，与她爸妈交班，劝不动，他说在剧组熬大夜是常态，一天睡不了几个钟头。
到了晚上九点过，徐有安给左新鹤打来电话，左新鹤离开病房，到走廊尽头狭小的窗户前去接。
“你是不是跟我撒谎了？”
“撒什么谎？”
“你说你家里人在医院，其实是你女朋友。”
“是前女友。”
“热搜那个？”
“嗯。”
“呦，您可真深情，宫外孕手术不给送私立医院，送公立。”
“她进了医院我才知道。”
“我不管你私生活怎么样，好好安抚你前女友，该给钱给钱，别让她把这事儿捅出来，下次真弄个孩子出来，你就别想混了。”
“你说话真难听，她不是那样的人。”
“别嫌我说话难听，上次她借你热搜整出来那些个事儿，小作文一套一套的，时间点，网友情绪一抓一个准，你要是惹到她你就完了，别的事粉丝都能自个儿糊弄自个儿，男女关系上的问题一踩实你就翻身无望，你顶着这张脸，女粉丝都拿你当男朋友知道吗？跟前女友卖个专一深情人设就得了，你还以为她们真乐意看你跟别的女人在一块儿啊？”
左新鹤还挺骄傲：“她以前做过公关。”
“你知道就好，别把人得罪了。”
得罪——左新鹤在想，他早就把人得罪完了，但盈盈人很好，很爱他，总是替他着想，不会故意做伤害他的事。
鹿可盈看到左新鹤接完电话回来，问他：“是工作上的事吗？”
左新鹤摇头，“不是。”
“你有工作就回去吧。”
“是我经纪人打来的，但不是工作上的事。”
鹿可盈半信半疑，但没再过问。
期间团队里别的两个编剧联系她联系不上，周华杰打过电话来问，她扯个谎说家里有人死了，也不完全是撒谎，她那孕囊都有胎芽了，勉强算个人。
三天后鹿可盈出院，左新鹤兑现承诺带她去吃火锅，魏佳玉和鹿忠孝作为肩负防止女儿“被渣男骗”重大责任的监护人当然也要去。
清汤火锅，一人一只，红枣枸杞冬瓜玉米片翻涌，勉强算清淡饮食。
冬天坐在温暖的火锅店包厢里，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脸上熏着滚汤向上蒸发的白雾，自己用筷子夹生食放汤里搅动烫熟，成就感十足，新鲜迅速沾了调料塞进嘴里，还有些烫口。
但鹿可盈在魏佳玉的强硬要求下，丧失了口味的选择，缺少了一个步骤：
“多吃蔬菜，专门给你点的。”
“牛肉羊肉可以吃，丸子不要吃，午餐肉也不要。”
“不用调料了，这汤本来就是咸的。”
……
这一切左新鹤都看在眼里，他寻思，等鹿可盈身体恢复过来，两人单独再吃一次火锅，但问题是，还有下一次吗？
他要找鹿可盈单独谈谈，结束这顿火锅后，回到公寓，他跟两位家长商量了一下，把鹿可盈带进卧室，关上门，房间内光线昏暗，因为窗帘紧闭。
“你麻醉刚醒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但你应该不记得了，不管怎么样，你爸那个案子的赔偿金我会掏的，到时候判决下来你告诉我，然后……然后，你怎么想？我是说，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
鹿可盈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她没什么想法，麻醉药没完全缓过来，她的大脑空空的，智商和记忆力貌似都有点下降。
“你之前跟我说你以前办案子碰到过一个女当事人，吃了避孕药宫外孕切掉了一根输卵管，然后到备孕的时候一直没怀上，她老公就出轨找小三，你跟我说这件事，是因为你怕自己也变成这样，但是你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所以，所以你怎么想，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
鹿可盈捋了捋头发，她觉得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手术做完了，人也没死，造成这个问题有她自己主动的成分在，该去怪谁呢？怪避孕套质量不好，怪避孕药效果不好，怪这些避孕物品的研发人员能力不行，怪自己当晚喝了酒影响药效，怪徐全智商太低知识储备量不足……
她想了一通然后说：“你要怎么做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能操控你的大脑。”
左新鹤愣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然后猛地抬起来，好像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心：“我明白了，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我走了。”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走得很快，步履生风，开门出去，险些撞到魏佳玉，碰到障碍物停顿一下，继续走，打开入户门，换了鞋子出去，然后把门关上。
鹿可盈茫然地站在原地，两位家长走进卧室。
她妈说：“以后不要再去找他了，听到没有？他要是再不要脸来找你，你就把他赶出去，你早听妈妈的话，哪有这么多事情。”
她爸捏捏她的胳膊说：“把衣服什么的收拾一下，你身体没完全好，你把猫带上，我们一起回家。”
她妈又说：“我给你煲点汤补补。”
鹿可盈心是空，脑子是空的，情绪是空的，欲望更是空的。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来，拿衣服裤子，扔到床上。她爸把行李箱从柜顶翻下来，配合着收拾完行李，拔掉自动喂食器的电源，带上猫粮，抱着路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