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贞高坐堂上,礼部尚书向他汇报一个多月前参加春闱的中榜者,“贡士总二百三十有六人。名单如下:会元刘甫须……”
礼部尚书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季贞表面故作淡定,实际内心只希望派去游府的人快快赶来,向他汇报游少卿的状况。
李以维看季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早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突然心生一计,心里暗爽,只待下了早朝,便向季贞通报,去咸福宫看望李元希。
好不容易等人念完了中榜的考生,派去游府的人还没回来,季贞散了朝,单独留下游浮园。
此时李以维走近季贞,向他行礼,“陛下,臣请去咸福宫看望贵妃娘娘。”
季贞看了他一眼,语气稍稍温和些,却仍旧带着一点不耐烦,“国丈去罢。”
等李以维走了,季贞问游浮园,“国舅可有些常去的地方。”
面对这个问题,游浮园并不知道,因着他自游少卿少时起便不大关心,只偶尔问候两句,说不上百事百知,因而一时语塞,琢磨一会儿说了一句掩饰,“犬子一向不喜热闹,对于外界事物也不甚在意,唯一在意的,便是大盛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季贞沉思片刻,只在心里道游浮园这个父亲当的比自己还不合格,至少自己还会偶尔地陪陪自己儿子,逗他玩。
一会儿过去,人还没来,季贞左右踱步,不掩内心焦急,游浮园看着他,心里一阵怀疑。又过了一刻钟,远处终于有人跑来,近看时却是面如土灰。
看着他身后空无一物,一人孤身前来,季贞焦急地问他,“国舅可在府中?”
来人跪在地上,眼里浮出几分慌张,支支吾吾地开口,“回陛下,游……游大人……”
季贞本就等得不耐烦,见来人又这副样子,便来气,吼道:“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人在哪!?”
“陛下,游大人他……卒了……”
季贞、游浮园和周盛三人都不敢置信,盯着跪在地上的人,只当他是胆子大,敢胡言乱语。
季贞:“你给朕好好说话,欺君朕可治你的罪!”
那人重复道:“陛下……游大人确实卒了,通身都被火烧得难分头尾……”
季贞呆愣一会儿,拽起那人的领子,吼他,“朕要治你欺君之罪!!”说着就将人摔在地上,抬脚欲踹,却头晕眼花,倒地不醒。
游浮园还没反应过来有人说自己的儿子已经西去,季贞又倒地,慌乱间他见周盛扶住季贞,自己眼前突然又变得模糊黑暗,下一瞬天旋地转,也昏了过去。
周盛见状,唤了人来。
一个时辰后,季贞醒来,抓着刚走进身旁的周盛问,“国舅呢?”
“陛下,游大人今在游府。”
季贞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人在就好,人在就好。”
周盛补充道:“陛下,游大人已经卒了,他的尸体法医看过了,浑身灼伤,通体焦黑,身旁还有之前您送他的那枚玉佩。”
季贞听完一愣,一把推开周盛,“你胆子也大了,竟然敢欺骗朕!?”他说着就起身,鞋子也不穿地下地,急急忙忙地,嘴里念叨着,“朕不信,你们都扯谎,朕要自己去看看…去看看……”
一旁的太医出言相劝,“陛下,您躺回去歇息罢……游大人他已经……”
周盛也在他身后提醒,“陛下,整个游府如今已是一片灰烬……”
周盛话还没说完,季贞就转身吼他,“闭嘴!朕没看到,如何就确定人已经没了!?昨儿好端端的,如今又说没了!如何可能!!?”
他面色略显苍白,一踉一跄地跑到门边,抓住门框,身子前倾,将先前吃进肚子里的药物一并吐了出来,又昏了过去。周盛赶忙上前扶着他又回了榻上,让一旁的太医为他诊治。
此时的游府已经成为大众焦点,城里疯传吏部侍郎因府里走水而丧命,全府上下无一人生还,府门外尽是烧焦变黑的尸体,围观群众越来越多。
后来的侍卫拦住他们,不让他们靠近,他们就在周边议论:
“听闻这游大人天资聪颖、才气过人,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尽心为朝廷办事,不想却出了这档子事!”
“唉,可惜啊,可惜。”
“命说好好,说不好也不好!”
“兄台此言何意?”
那人凑近一些,在他耳旁小声道:“这座府邸是陛下命人特意为他建造的!”
“真的假的?”
“真的!我舅舅可是四品官员,在朝上亲耳听见陛下下令说将这座新建的府邸赏给这位游大人!”
“那这位游大人应当很厉害!”
“不出意外便是了,只是可惜了,媳妇儿还没娶着人就没了,落得个人财两空,唉。”
“可悲、可悲。”
突然他们被一群侍卫赶走,眼见的一辆马车朝这边驶来,虽好奇,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却仍退了一步又一步,给那马车让出足够的空间来。
随后,车上帘子被撩开,一位身着金黄龙袍,散着头发的男人从车上被人搀扶着下来,咳嗽几声朝那大堆灰烬走去。
有人说这是当今天子,有人说怎么可能,天子怎么可能散着头发来到一个官员的住处。
只是从这马车上下来的,的的确确是当今大盛的天子——季贞季尚风。
季贞并不搭理周围人或热或冷的话语,只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那十几具盖着白布的尸首,眼里含着的泪水越来越多。
他甩开周盛的搀扶,面无血色地瘫坐在地,周盛大喊,“陛下!”
季贞看着那一具具排列的被白布盖住的尸体,不顾颜面地喊道:“别动!国舅在哪里?”
有人回他,“陛下,第一具便是,他腰间有一枚您赐给他的玉佩,臣将它取了出来。”
那人说着将那枚玉佩双手承到季贞眼前。季贞瞥一眼,果真如那人所说,这块玉佩正是当初他赐给游少卿的那枚。
百姓这也才得知,原来真是天子莅临,纷纷双膝跪地,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季贞收回视线,缓缓起身,挪动双腿,一步一步靠近。先前他有多想快些到达游府,如今就有多想逃离现场——因为他不信,他不信昨日人还好好的,如今人就如人间蒸发般,连声告别都没有,烟消云散。
周盛命人将百姓都遣散了去,回头看到季贞又坐在地上,手颤颤巍巍地伸出去,百姓都散了也没敢揭开面前的一帘白布,双目却已经模糊了视线。
他走近他身旁不再言语,静静地看着季贞的手停在白布一角之上,直打哆嗦。
季贞闭上双眼片刻,几滴泪珠直直地滴落在灰黑的地面。他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悬在半空,睁着泪眼凝视眼前尸体,像是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了无生气,即将撒手人寰。
周盛在他身旁,靠近想要扶起他,季贞不说一字,一个愤怒的眼神瞪过去,随后掀开了白布。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具全身焦黑的尸体,有好些地方还像蔫了的咸菜干一样,皱巴巴地揉成一团。
季贞一看一闻,心里犯恶心,不愿相信这就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猛地起身,质问领头的人,“法医确实验过这是国舅了?”
那人回道:“是的陛下,尚书大人也已然来确认过了,这正是侍郎大人的尸身。”
季贞缓缓抬头,见乌云片片,即将充斥整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