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听白大夫的。”谢同尘道。
言语间,饭已经做好。
白尘绝伸手去拿瓷碗,碗的另一边却搭上了屋中另一个人的指尖。
白尘绝:“盛饭就让我来吧。”
谢同尘无声地松开手,神情失落。
初到医馆的第二天,方沃的意外到来让他倍感危机。
他迫不及待地想证明自己是个对医馆有用的人。
看着谢同尘“忍痛割爱”让给他的碗,白尘绝深感不可思议。
他知道人族是一个很勤劳的种族,这从狐族缩在窝里倒头大睡的时辰,人族却早已出门便能看出。
可人族勤勉到连家务活也要抢着做吗?就连受伤了也不允许自己放松一些?
算了,孩子爱干活就让他干吧。
白尘绝善解人意地把碗塞回谢同尘手上,摸走两双筷子等着开饭。
等着谢同尘来的时候,他托腮看向窗外春日的林景,清风徐来,白尘绝却不知不觉间蹙紧了眉。
如果他的狐耳在头上,那此刻必然已经警觉地高高立起。
不对劲。
林中太静了。
这种静并不是指山林中没有活物,而是缺少妖气。
清石并非只有他一只妖族,还有不少弱小的妖物聚集于远离镇子的山林中,例如松鼠或是野兔成精之类。
因为弱小,它们对危机有这本能般的感知,平日不仅对白尘绝这种狐妖避之不及,甚至会主动躲着镇上的凡人。
如今小妖销声匿迹,难道是因为……
他不由得想起方沃白日里说的话,对方苦恼的声音似乎在脑中响起:
“可老爷子说国师奉旨搜集百妖内丹练成丹药,途经清石借宿方府……”
莫非其他妖族皆已经卷铺盖逃走了?
这个想法让他在接下来的进食中也颇为食不知味,筷尖在虚空中夹了数下,一块鱼肉也没有夹到。
他轻启双唇,将空落落的筷尖塞进口中,心不在焉地嚼了嚼,正出神,余光却瞥见谢同尘已经将鱼刺剔出,将大块鱼肉夹给自己。
白尘绝回过神,将那些事暂时抛诸脑后,笑着朝谢同尘眨了眨眼,那笑意里有些得意。
在这样的目光中,谢同尘身形微微一僵,耳廓缓缓红了,不知他为何这样笑着看向自己:“白大夫?”
白尘绝:“用自己的筷子给我夹菜?嗯?”
他一双桃花眼中盈满了笑意,得意于自己竟然有一天能在人族常识中胜过一个人族,虽然对方只是一个未及冠的少年。
谢同尘张慌:“我…我……”
可这案上也没有第三双竹筷,谢同尘莫名心跳加速,不能对视白尘绝的眼眸,闷头便要将那错误的鱼肉夹回来。
看这种平日里故作老成的小崽子像扎破的皮袋子,露出少年气最为好玩。
白尘绝更想逗他,忍不住出手。
两人筷尖相撞。
白尘绝抢下了那块鱼肉,眼疾手快地倏地收了筷,又耀武扬威般慢吞吞塞进口中:“给人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他的双唇色如春花,一个慢动作,让谢同尘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那漂亮的唇上。
……怎么会有男人的嘴唇生得那样漂亮?
谢同尘倏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面上前所未有的烫,就算是因为受伤而发热时,也没有这种烫得他面上几乎要蒸出热气的感觉。
他移开目光,似乎忽然饿了,夹了块鱼肉,又想起自己的筷子刚刚与白尘绝的筷尖相撞。
口中反复斟酌过用料的鱼肉似乎也变了味道。
甜的。
白尘绝看着谢同尘忽而胃口大动又忽而深思不语的样子,深觉自己似乎与人族的年轻人有代沟了。
这是怎么了?
不过年轻人做什么都不奇怪,白尘绝放弃思考选择了溺爱。不知不觉间一顿饭已经快要吃完。
又想起国师要炼百妖丹的事,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应该逃离清石避一避风头。
白尘绝苦思冥想,试图编造一个合理的借口:“最近……我要离开医馆一段时间。”
谢同尘倏然抬眸,又很快垂头:“去做什么?”
去避难。
他已经想好,一会嗅到哪个方位的妖气最浓郁,就往哪个方向逃窜。
白尘绝胡编乱造:“我的医术师承一位老人家,我尚未彻底出师,与师父约定好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去看望他老人家。”
他很少撒谎,又事关自己的身份,于是给谢同尘施了一个小小的狐族法术。
一缕闪着粉光的灵力从他桌下的指尖弹出,嗖地钻入谢同尘的身体里。
这种小法术可以暂时地增加被施法人对周围人的信任,让被施法人的心境更加轻快。
而他桌对面的谢同尘依旧垂着头,声线不变:“那要多久回来?”
法术没有生效?谢同尘……没有反应?
白尘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对面,心中疑惑:“不一定要多久,可能很快,也可能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
长久的沉默。
谢同尘抬眸,声音有些干涩:“需要我为你照看医馆吗?我什么都可以做——”
白尘绝:“你怎么会这么想?”
谢同尘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他低声道:“我也可以回巷子那边,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再来医馆。”
“?”白尘绝不解,“你当然要和我一起走。你想留在这吗?”
谢同尘:“我跟着你!”
那句话像是无关思考,直接从他口中冒出。随后谢同尘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慢慢地涨红了脸:“我先去收拾出门用的东西!”
白尘绝看着谢同尘落荒而逃的背影,对自己对于人族小崽子的饲养方案产生了疑惑。
虽然看小崽子忽然慌慌张张跑掉也很有趣,但是……为什么?
他思绪放空,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空落落的对桌,余光却瞥见了桌上的东西。
形状奇怪,就像是被人无意中大力捏碎了,又在慌忙间遗忘了,看质地像是……
是他早晨刚买回来的,清石集市上的面饼。
他脑中闪过谢同尘匆忙离去的背影,忽然对对方今天的一系列行为有了新的诠释。
这孩子是在忧心?怕自己不带上他出门?
白尘绝心中触动,不由自主地看向内院中谢同尘的身影。
自己倒真像是在人族多了个幼弟了。
饭后,二人都忙碌起来。
说要出门,准备自然必不可少。白尘绝采购了不少东西。至于行李,就由谢同尘收拾了。白尘绝恍然发现,谢同尘似乎相当乐意被他差去干活,干脆放他去做。
——正好他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事需要避着人做。
他清楚自己这段出行的真实目的,一切都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长长久久地在凡间呆下去。
因此,除了做一些人族出行准备的东西,还要准备一些遮掩自身身份的东西。
妖族与人族最大的区别一在于妖气,二在于妖性。越是道行深的妖,越懂得收敛自己的妖气与妖性,以避免被道士打上门来。
妖气的收敛只能比拼道行。白尘绝身为修行了百余年的狐妖,可以轻易洞察清石其他妖物留下的妖气。而若是那国师的修为高于他,也可以轻易看穿他的伪装。
若是能力相差不大,便要观察妖性。
百妖妖性各不相同,而狐妖……性\淫,生来便会被周围活物的阳气吸引,越是修为高深的狐妖,妖性便越深。
对于白尘绝这种菜狐狸,连第二只狐尾都没有修出的修为,妖性便容易抑制得多,只需要每月解一下馋即可。
可想起自己偷偷摸摸出门做这种事,白尘绝便深感羞耻。
可是现在不解决,倘若他与谢同尘要在外面躲上大半个月,难道要他去……
白尘绝连忙甩了甩头,将这个设想甩出脑袋,有些心慌地看向案上铜镜。
镜中的他面容俊俏,眉目含笑,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好感,仍是清石受人敬仰喜爱的小白大夫的模样。
他不觉松了口气,遥遥朗声道:“我出门一趟——”
谢同尘没有应他,这让白尘绝心中莫名一慌,片刻后,却看少年急匆匆从内院出来,怀中抱着一把纸伞。
谢同尘看了眼天边的黑云,淡淡道 :“天色不好,早点回来。”
白尘绝接过伞,心头莫名有些古怪,一想到自己是要出门找阳气就更怪了,闷声道:“好。”
天色渐暗,来到一处荒芜小巷,石阶斑驳,黑而窄的巷子像是要把人吸进去。昏黑光线让周围黑影都张牙舞爪了起来,像是择人而噬的妖物。
月上柳梢,巷子尽头挂起了一盏黄纱灯笼。黄纱灯笼摇摇晃晃,照亮了牌匾——升财阁。
毛茸茸的黄鼠狼头从柜台后探出来,倦怠道:“关门了,今儿个小爷休息一天……”
白玉般的手将厚重的钱袋丢在柜台上,震得黄鼠狼猛的睁大了眼,在看到白尘绝的相貌后,黄鼠狼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白尘绝不再收敛自己的妖气:“今日休息了?”
黄鼠狼极快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满面带笑:“不休息不休息!贵客要点什么?”
“阳气,要最好的。”
黄鼠狼回到店铺中,再出来时爪上托着一只白色小瓷瓶:“贵客试试这个?有青丘的,有涂山的,贵客喜欢哪种?”
“要青丘的。”
“阁下的钱付多了,我再送你一个消息?”
白尘绝:“国师要到清石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该说不亏是那一位家中的狐吗?黄鼠狼垂头:“大长老最近很思念您……”
大长老?白觅安吗?这称呼听起来真老气啊。
黄鼠狼汗颜,他并不想参与青丘的家事,但是又得罪不起青丘的掌权者:“大长老还让我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那就要看他什么时候修出狐尾了。
“我一时半会不会回去。”白尘绝叹息。
他伸出手,就要接过瓷瓶。下一秒,身躯却已经无法动弹。
他还与黄鼠狼保持着接瓷瓶的动作,身周却以面前的黄鼠狼为中心妖风四起,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面前的黄鼠狼却如石雕般屹然不动,唯有衣袍猎猎飞舞。
白尘绝蹙紧了眉,抬眸却看面前的黄鼠狼,对方已经不见之前的掐媚神色,而是冷眼看着他。
“兄长,跟我回青丘。”熟悉的嗓声冷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