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有多久回来?!”
能用这样不客气的语气和心愉说话的就只有施施了,前两天教授也联系过她,不过提到老人尚在床榻挣扎,教授反倒万忙之中抽出时间宽慰她生离死别我们应该看开,就当作一场长达数十年的分离,以后天上见。
心愉静默地听教授循循善语,对方高估了她对老人感情,但她想也是自己的行为给了别人错误的暗示,没有感情怎么会从原定的一个星期又耽搁到半个月了呢?所以教授理所当然地误解了。
这种能给人留下美好印象的误解是心愉乐意接受的,教授已近退休年龄,最能打动老人的就是小辈们善良孝顺的心,她功利地想现在毕业生留校工作竞争压力大,能通过教授帮忙轻松些为什么不呢?
虽然内心还是会有一点点走捷径的内疚感,不过还是那句话,关心愉是很容易原谅自己的,她想只要毕业后能拿到那张入职通知,这点愧疚很快会过去。
谁能保证活一辈子从未走过捷径?如果人生一世毫无捷径可走,那岂不是也太悲哀?
和教授那通电话结束后,晚上心愉做了个噩梦,梦里心脏处奇痛无比,住进医院需要进行心脏移植手术。
梦里的自己有上帝视角,旁观着周围一切,医生从她胸腔内取出那颗坏掉的心,是黑色的,她听见医生唏嘘地说:“整颗心已腐烂掉,因为这位患者没有良心,利用祖母去世博得导师欢心留任。”
护士也在一旁感慨,“坏掉的心取出,植入一个健康红润的心脏,可如果她仍不爱惜,遇事不走正道,爱好偏门又该怎么办?”
医生说:“她又会浪费掉一颗心,直至能匹配她的所有心脏耗尽为止。”
心愉吓得惊醒,床单被罩溻湿一片,那颗自她心脏处取出的心脏仍在突突跳动,生活里人们骂别人没良心都喜欢说黑心烂肺,果然不假。
第二天早上施施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急不可耐地讲给她听。
施施笑了,要满三十的人了,还信因果报应这一套。
她说:“生活才不是童话,全球富豪榜上去看看,每次金融界巨头一有动作多少人要破产?还有上街开车撞人顶多死伤上百个,你看看经济犯罪,要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但是始作俑者有几个死刑了?你放心,老天爷要是真有眼,排着队挨报应的等到你,轮回投胎都要几十辈子以后了!”
“再说,还有能力器官移植一颗有一颗心脏,证明你以后是个富婆,黑了心不怕,黑了心还没钱那才可怕!”
心愉松口气了,还是有施施在心安,这些心里话她是不会说给逸飞听的。
逸飞对人的评判是非黑即白的,两种颜色的交界处少了灰色地带,这次回来心愉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和自己的感情又进步了许多,他始终觉得像嘴硬心软的安琪儿,即使表面再冷漠不过。
人都要有两种朋友,一种只能看见自己最好一面,一种则懂你所有的阴暗面,他还一定要能与你共情,否则一旦分手就将你所有不为人知的事宣之于口。
可伴侣不就应该天然地接受彼此的每一面吗?是谁说的,当他爱你,你所有的优缺点在他眼里都只是特点,心愉摇摇头,算了,当生活正在朝好的方向前进时,还是不要冒险了。
心愉说:“朋友,谢谢你,幸好有你!”
施施肉麻得起鸡皮疙瘩,“别这样,太恶心了。”但她还是说,“记得快点回来。”
她和逸飞还有好的进展,爷爷也正和他的新老伴打得火热,旧的老伴是真的要不行了,不过仍挣扎着吊一口气,心愉猜测她是看不到自己不把他小儿子安排好是不会瞑目的。
这几日关文康的房子在堂姐催促下已经紧赶慢赶要完成了,不用大动,发霉的墙纸和经常堵塞的水管全换掉就行。
心愉十分搞不懂,木地板要靠贴心保养才能维持好,老太太像不了解自己儿子德性似的给他全装木地板,长久的不养护,好多地方已腐朽生虫,要全部撬掉,堂姐让这次就铺瓷砖省事。
至于上次看上眼合适的保姆,她也带到自己家亲自教怎样做合适,关文康家准备好,保姆人直接过去就行了。
心愉上门看过老太太一次,看她实在痛苦,没忍住说:“老太太你先走吧,他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
老太太却大张着嘴摇摇头,口水从侧面流出,她连身体最基本的机能都控制不住了,在一旁的三伯母只得上手给她擦干净。
人就是年纪越大越遭人嫌弃吧?
三伯母隐藏得再好,心愉也能从她脸上望见嫌弃和不耐烦,来自病危的人身体上的分泌物都是极其恶心难闻的,别说擦干净,光看见也觉难受。
同样的动作不同的对象,三伯母的表情又是不一样的,她用口水巾给堂哥小女儿擦口水时,那是慈爱的,温和的,带着母性的,到了老太太这里只有不得不做的勉强和将就。
老太太喉咙里有吞吐不出的浓痰,她所有想表达的话都被它们堵塞住,心愉感到幸运,还好有这些污秽物封住她口,不然她又倚老卖老,得寸进尺向自己提出其他条件,让自己难做怎么办?
她想也许那些痰是她消失已久的良心,人做久了,世事越污浊,良心未泯灭但也在身体里藏得够深,待身体的主人要不行了,良心又像死灰复燃似的冲破藩篱,想要夺回些什么让人能保留晚节。
可惜三伯母做了他们这对隔代中间的翻译官,她常年服侍老太太,她听懂了她的暗语,三伯母还是没有堂姐机灵,她不合时宜,没有眼力地把老太太的话转述给了心愉听。
那些隐藏在浓痰背后,含糊不清的话语隐藏着她对儿子的殷殷情谊,意思是儿子以后还会活很长一段时间哩,没有了老母怎么能还没有老伴,她最后的恳求是想让心愉把这个问题替她给她儿子解决了,她才能好安息了。
三伯母转述给心愉听后,心愉气笑了,当着老太太面她也不避讳地笑,笑才是人类情绪的最终面上表达,苦笑,气笑,讪笑,连无语都可以是哭笑不得,啼笑皆非。
她感慨做女人真伟大,一个心艰难到快要跳不动了还得想着别人不能想自己,如果说女人做到这样才算合格,心愉想那么这辈子情愿做个永远不及格的女人。
男人一生即使功德圆满,名垂青史,也会希望上天再给他五百年,把一切生前不能解决的问题都归咎于时间不够,人生太短,女人则不,天下?天下关我什么事?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才是我的事!
心愉希望这种落后的思想就从老太太这一代终结就好,再不济推迟些,从三伯母这里,只有这样女人才能倾尽全力,心无旁骛地在社会上与男人竞争,夺得一席之地。
三伯母说完后为难地看着心愉,心愉能怎么办?
忽然她想到堂姐,堂姐在这里像是万能的似的,和关家有关一切,她都能想到办法,既然三伯母助纣为虐地为难了她,就不要怪她去为难堂姐了,只要堂姐还有求于自己,她就会替自己想办法。
心愉只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推脱过几天来看老太太,当然老太太是没几天了,但她下死心和心愉拧着一条命挣,誓不罢休似的,即使活着时输了,死了后也要托梦来扰她。
回到酒店逸飞不在,他纯纯来当这次是度假,伙伴就是一群老头老太,十一月的天已经很冷了,老人们还精神矍铄地让他跟着他们跳水。
逸飞和他们每天约好,昨天还拉着心愉去看他表演,他还会转体两周半,和专业的当然不能比,但胜在周围露出□□的就他一个年轻人,老年人给他做陪衬那。
若想心愉对逸飞的爱流露出来,那会需要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的,就像一瓶水,不断地往里面放石子才能让水满溢出来,她的爱就像瓶中水,而这一次,蓝天白云下的逸飞优美地跳进水里,也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瓶中,水又涨上来了那么一点。
心愉叫来堂姐,约在酒店附设的咖啡厅,她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堂姐即刻表明她态度,“老太太昏了头了,心愉你别管,只听过长辈操心小辈结婚的,没听过小辈张罗给自己找个后母的。”
心愉故作难受地说:“老人家最后心愿,我没有办法。”
她内心也反感自己做作虚伪,连带着反感起了关家人,小人们也逼着她做小人。
堂姐抿口咖啡,她今日的口红抹得浅,但印在咖啡杯上的却很深,可见她同心愉一般隐忍。
原来堂姐也在生气,她和心愉一样都不得不人前维持好脸色,至于坏脾气,心愉想,她是要留到家里去朝三伯母发了。
咖啡厅设在大堂靠左,逸飞今天提早回来,心愉向他招手,他走过来坐心愉身旁,有礼貌地和堂姐招呼,自来熟地像他和心愉才是一家的,堂姐是外人。
堂姐识趣离开,逸飞问:“没有什么事吧?”
“什么事?”心愉依旧不想让他牵涉到家中事。
“没什么事你把姐姐叫到这里来?”
逸飞满脸“你继续瞒我”的表情。
心愉对他的感情更深了,面上就更经不住他眼神的拷问了,对视良久败下阵来,只得和盘托出:“商量她小舅的婚事。”
“她小舅?”逸飞脑子急剧思索,稍后大悟道,“老人家还在床上,这样不好吧,古代可是要守孝三年!”
“所以我们在二十一世纪,不止年轻人开放,老年人也开放,这是老人要求的,你敢信?!”
逸飞乐了,不是为这件荒唐事乐,是高兴心愉这次终于愿意对她敞开心扉了,这一路跟着来,他哪里像个男友?就像个搭子,她的事一点不要他参与,防得他死死的,像个外人,怕他知道得越多以后要挟她越多,他只能整日跟着一群老大爷老太太傻乐呵呵的。
老人们热情,看上他不消停地给他介绍家里孙女,外孙女,好几次还让正上着班女孩子请假来看他,弄得他尴尬十分,表明有女友人家也不信,有怎么会不紧着年轻女友来我们这群上了年纪的人面前尊老呢?一定是托词!
更过分的是,有位见识比其他老年人多的老大爷甚至当众怀疑他性向来,不然年轻气盛的,怎么对他们如花似玉的孙女儿们不感冒不来电呢?
他们不会怪自家囡囡魅力不够,竟一致对外的怪他思想不整,逸飞能怪谁?只能怪罪魁祸首的关心愉,都是她,不让哪轮的上一群头发都疏落了的老头老太太嘲笑他?
不然他年纪轻轻怎么会无聊地陪一群年龄加起来超千岁的,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做健身运动?
气了这么多天,那天他朝她撒了气了,事后他回想也后怕,在此之前最亲密也不过浅尝辄止地碰碰嘴唇,连牙齿都没碰到过,这次多胆大,差点擦枪走火一步做到最后了。
可心愉没生气,反而他气不过了,是多无趣的女人才会在那种时候睡着?亏他还以为她到后面是害怕得恐惧了,只得憋着劲儿小心翼翼地蹭,怕吓到她,到后面发觉不对味,这人居然睡着了。
他气得哭笑不得,想狠狠地把她弄醒,可又想到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睡颜,眼眶下淡淡的青眼圈在告诉她,前一晚她也没睡好。
逸飞的破坏欲立马就消散了,他亲不够似的吻着她面颊,醒着的她怎么会愿意让他这样做能,机会是等来的,等到了就不要放过了。
等到他手机相册里已经存储了好多他偷拍他的私人照片,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有这样的不可告人的变态欲,过去他顶瞧不起男人这样做,现在他成了过去自己瞧不起那一类人了。
他回味着看这些亲密照片,相片里笑得像个灿烂傻瓜似的人不是他又是谁?
他除了在一次又一次极限运动成功时,征服一座又一座高峰时能展露这种笑容,什么时候对人展露过了?
他对心愉的爱让他自己都讶异,他对着心愉的表情除了他自己看不见,别人都看见了,老头子老太太,杨管家,大姐二姐,俞家那日到场的所有亲戚,他和心愉在光岛的小别墅里和他们一起相处的司机,佣人们,他们都察觉了他们对彼此的爱,只有两个当事人还傻乎乎以为自己还没那么爱。
他很久前就见过心愉了,似乎所有俗套的青春作品,影视小说之类都偏爱人的十八岁,就像十八岁以后的风景再没也比不过这一年。
逸飞从来嗤之以鼻,但十八岁对他的吸引力在于是个成年人了,可以合法领取驾驶执照,不用像过去即使开得一把好车,也得带上个像阿方一样的成年人,要不然被交警查到,老头子又要暴跳如雷。
十八岁可以进出所有场合随心所欲,别误会逸飞对风月场所不感兴趣,但啤酒俱乐部总要的,想不走正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