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事情最初的起点。在以往的十年里,我曾无数次设想,这些尘封谜题的源头,究竟是什么东西,最终都因线索太少,只能作罢。现在,这些我求而不得的信息,就这样轻易地摆在眼前,像个笑话一样,提醒我:无论你之前多么努力,都只是迈上一层台阶而已,你头顶永远有一个更高的阶层,他们能够把控一切信息,弱者无法爬上那层台阶,除非你真正迈入这个阶层。
现在我真的迈进来了,用生命的代价。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那我一直在坚持什么呢?这就好像人都是蚂蚁,这些力量就是悬在头顶的大脚,蚂蚁能举起碾在他们头顶的脚吗?我一面笑了出来,一面就摇头,我突然不想听到黑瞎子再讲述任何关于上一代的故事,那只会让我更加焦虑。
我不能抽烟,只能抢过闷油瓶口袋里的一根奶酪棒,这东西是黑瞎子让我锻炼时经常用来增肥的东西,我叼着奶酪的时候,就在想,这会不会是一种通过显露信息差,贩卖焦虑的方式。就像杨大广的事情一样,整个计划,其实有两层人在同时进行完全不一样的工作,A队的二叔黑瞎子等人,掌握了最核心的信息,并不打算让我加入,这种信息差,让身处B队的我受尽了坎坷,好在当时痛苦还没有完全消解,我仍然能够继续站在社会最底层的地位里,观看自己的痛苦,冷静地消化痛苦。
我还记得我从这件事里吸取了多少教训,这是一种预兆,说明我的身体和头脑正在逐渐迟钝下去,很快就会失去角逐第一的资格。时至今日,我并没有很强的胜负欲,但是万一因为变小,不明不白地死去,那我会非常不甘心。
今时不同往日,最黑暗的那几年,我只有自己可以当做武器,而现在我有闷油瓶了,即使我弱一点也没有什么问题。我抬起头,看了闷油瓶一眼,发现他也正在静静的看着我。
我曾经说过,这个人是一个宛如神话的存在,有他的能力,很多在正常社会完全无法完成的事情,都可以轻易的解决,他在这个世界上积累的经验比任何活着的人还要多,甚至能够直接在社会变迁里触摸到本质。如果当年,我的计划,能够得到这样的一个人作为实施者,就相当于张无忌练完绝世神功,直接凑齐倚天剑和屠龙刀,一刀999,又精准又狠,谁也逃不了。
现在我终于有这个机会了。
我丢掉奶酪棒的棍子,就爬起来,直接栽进他怀里,要他把我带回卧室。闷油瓶低头看了看我,还是把我抱了起来,我坐在他的臂弯里,冷静地抹了抹脸,整个人的眼神开始变得冷漠起来,像当年那个审视别人的操盘者一样。
闷油瓶把我放在床上,跟着我坐了下来,低下头,淡然地看着我。我们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我不需要说什么,他就知道我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把我打算绕过所有知情者,包括二叔、黑瞎子、胖子这些人,重新进入废弃医院的想法,和他说了说,闷油瓶看了我很长时间,就问我:“理由?”
“我比这些人清楚我爷爷的想法。”我就道。“刚刚的录像里,关于血尸墓的全部记载,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爷爷的笔记不止一本,我也知道。但涉及关键信息的那一本,他一定会严加保管,绝对不会破坏。能够从他的笔记上撕草稿,只能说明这本笔记他已经保不住了。”
当年的狗五爷在长沙已经有了相当的地位,□□白道无人不尊敬他,能让这样的吴家都保不住的笔记,一定是被更高一层的人收走了。黑瞎子那张纸上的笔迹,确实是我爷爷的,他后期习字,养成了一个写字往外撇的习惯,不是长时间这样写字的人,根本模仿不了。
那么现在就面临三种可能:
第一种,笔记是真的,录像带的内容也是真的。如果爷爷真的被没收了笔记,那么它现在也许在张家人手中。研究所当时是最需要这份陵墓的情况的,研究所负责人殷笑云,作为长生的狂热爱好者,又和老九门有所联系,很可能会以某种代价为要挟,从老九门那里夺走笔记,那么就需要回到那个废弃医院,重新寻找笔记的下落。
第二种,笔记是真的,录像带的内容是假的,利用笔记,只是为了让我相信录像带的其他内容。这个行为应该是一种引导,其他长生者也许会去找殷笑云,而这正是殷笑云的本意,他正缺乏成功经历实验的试验品。但这个录像带给四十年之后的我看,则是一种无奈之下的解释:我们已经对你露出底牌了,不要再追究了。我知道这种情况能让所有人都暂时松口气,但我的线索就会永远中断。我可能会像闷油瓶一样,长生不死,也可能某天被绊倒,就再也爬不起来。那是我绝对不想看到的后果。我把这种可能性从我的脑子里删除,又继续思考对策。
第三种,笔记是假的,内容也是杜撰的。模仿我爷爷造假的成本不低,至少要从我爷爷开始写字起一直观察,如果是这样,背后藏着的势力就非常可怕了,像汪家人一样,这批人擅长左右世界上任何他们感兴趣的人的命运,并且优越感十足,自认为没有事可以疏漏,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这群人有多可怕,几乎耗费了我计划里过半的时间去解决他们,这本身就是一种持久战,历史上所有成功的战争,无一不是靠拼时间和资源的竞赛,我如果想当好这个将军,需要更多的时间。前提是我真的能够活到那个时候。
我看着闷油瓶,叹了口气。
如果我在这个过程里死了,我还应该拉着他继续完成这种无谓的牺牲吗?所有的人的生活都应该走上正常的轨道了,我一定要连累他吗?我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因为闷油瓶立刻把他口袋里的饼干掏了出来,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哄四岁小孩的技术,一把将饼干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哭笑不得,叼着手指饼,看着闷油瓶淡定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已经决定了,犹豫是没有什么用的,吃点东西补充能量,该上路就上路吧。我靠在他肩膀上,就点点头。“我需要一套我能用的装备,晚上,我们一起回那个医院。”
要再去赴一次死了。我在心里想。
小花这套防弹衣非常厚,即使去掉毛绒,也让人寸步难行。时间紧迫,我只得临时改装,拆掉外面的合金,只留下钢板,又让闷油瓶把他腰上的登山绳缠在我的胳肢窝底下,做成一个升降装置。我挂在闷油瓶怀里,可以随时落到星盘的洞里探索,遇到问题,只需拉拉绳子,闷油瓶就能立刻救我上去。
我这次的目标,就是那个陈卓星图。根据我上次的遭遇推算,凌晨四点之后,医院的时空置换才会逐渐停止,不再产生热能,如果医院的核心就是星图,那凌晨四点之后,它就是安全的。
上次的濒死体验让我十分谨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进入地下室以后,我们故技重施,爬到墙壁最高处,我立刻拆开绑在闷油瓶身上的登山绳,一点点从边缘落到星盘中央的棺材板上。
棺材板是合金的,我落下去正好踩在板上,内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响。上次黑瞎子踩上来,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差点以为这棺材是多半实心的,这下可好,正好吵到里面那位老祖宗睡觉。
我想起上次那东西在棺材里抓挠,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战战兢兢抬头看,正好对上闷油瓶的脸,看他没什么表情地对我点了点头,我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一下。
我现在身体很小,做动作没有什么效果,这一口棺材走了五六步才爬到头,想起我们当时看到的被照亮的几颗珠子,立刻拿出了我最后一个压箱底的武器——高热暖风机。
既然殷笑云也曾经变小过,那他一定也会受到星盘的影响。但现在星盘能够正常运作,想必一定有人定期维护和检查,我跟自己打了个赌,殷笑云一定也下去过,揭开过这个星盘的秘密,那么他一定早就知道,星盘启动的方式,是在特定时间感受光线的热能。我把电热吹风打开,就蹲下身,趴在棺材边缘,把吹风的头甩到三个星星对应的鱼眼石上,一边留心听着星盘的动静。
这种能方便开合的机关,在古时是有人定期上桐油的,这东西氧化多年,老锈做不了假,必定是跨越千年、如假包换的古董,并且已经运行了上千年的时间。如果它在原主的手中时,就为置换时空所用,那它必不可能是墓里一处寂寞的摆设。有两种可能,要么,这星盘是后期被人整个拆掉,放在墓中的。要么,这整座墓,都是一个幌子,用来遮盖星盘存在的事实。
这种庞大的机关,在历史上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能够参考的文献更是踪迹渺芒。在毫无参考可言的事情前,我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去推理,结合黑瞎子给我看的洋片,我至少能知道,爷爷的笔记里,正好记录过关于长生的事情,那么缺失的那一部分,极有可能就是关于这时空置换的记载。
爷爷一定已经见过这个东西,他的聪明是九门里最朴实、最接地气的,他一定亲自研究过这个星盘,更有甚者,被长生毒侵蚀过身体,我爷爷也许也获得了一定的抗体。在我的儿时印象里,我爷爷完全没有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过,他一定已经想过所有的方法,避免我牵扯其中。
只可惜,世事无常,最不愿意争抢的人,最后还是抱着这个秘密,走到了暴风的中心眼。我曾无数次希望那蜈蚣没有咬到我自己的手上,然而,事到如今,这一切就如同命运启动,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没有回头可言的路。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听到星盘的金属发出微微的弹响,接着,棺材旁边的金属弧条非常丝滑地向两边展开,缓慢隐进黑暗,首先入耳的是呼呼的风声。下方是一个巨大的空洞,两台解放卡车能并排开进去,我逐渐看到一条金属的台阶,从圆弧的墙壁伸出,一直伸进黑暗里,看不到头。
我感觉腰间的绳子松了,就听到头顶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旋即闷闷的“噗通”一声,闷油瓶动作极轻地落了地,站在巨洞边缘,冷冷地观察黑暗里的楼梯,打起手电筒看了一圈,就摇摇头,意思是看不到底。
狼眼手电的最大照射周长是三百五十米,能穿透一般浓度的雾气,如果这都看不到底,那么就意味着,不是洞比这个距离还要深,就是这下方的雾气厚度,超乎我们的想象。
不能轻举妄动。
我和闷油瓶对视了一眼,闷油瓶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上次他们下去也是这个造型。黑瞎子能及时下到超过三百五十米的深渊之下,可不像是会老老实实下楼梯的样子。果然,闷油瓶对我做了一个原地待命的手势,就把另一条登山绳绑在墓室的柱子上,沿着洞壁,如履平地,飞快爬了下去。
我坐在棺材上,很快就听不到闷油瓶的脚步声了,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这个环境非常空旷,一点声音都会有回音,下方的雾气可能超乎我想象的厚重,能够隔住一部分的脚步声,这大概也能解释越靠近核心,温度就越高,黑瞎子的手应该就是这样被烫伤的。
我不由得开始想象,那个核心会是什么形态的东西?会是像终极一样的东西吗?能够包含高浓缩能量的核心,本身就有极大的辐射性。闷油瓶会被这个核心影响吗?还是这种辐射只影响特定人群的人,比如我?
我想起了自己对终极的一些猜测。
在我从墨脱出来的那年,我对终极做了很多设想,比较靠谱的一种是,终极就是一个巨大的能量核心,散发出一种针对特定人群的辐射,这种人受到辐射,逐代传下有缺陷的变异基因,也就是遗传病,能够使人的新陈代谢减慢,存活的时间和普通人不同,就像猫和人一样。为了保证这种变异基因的纯度,这种人只会在本群体内通婚,以便生下缺陷基因纯度更高的后代。
这群人就是闷油瓶所在的那个家族,这个基因最大的问题,就是会阶段性失忆,被辐射影响,大脑发生病变,产生一些科学解释不了的行为。由于张家人诡异的行为轨迹和张家历代族长冷不抽脑子里就有要去拯救世界的行为,非常像西藏的吟游诗人,格萨尔王也是诗人做了个梦突然唱出来的,他们把这个行为叫天授,两者在传播上非常像。
那么产生天授的辐射中心,为什么可以让人仅仅守在它旁边便能保持生命体征呢?我在墨脱雪山下遇到的、无法用肉眼看到的阎王,会不会就是张家人在青铜门里的状态?
我倾向于在辐射附近的一切物体,都会暂时维持一个量子状态,被分散成无数的原子,环绕在辐射中心的周围,维持整个空间的平衡,这也是闷油瓶说“必须有人守在周围”最好的解释。
那么这个会使人产生时空置换的辐射中心,会不会也和终极一样,靠近的时候,会把人重新组合成其他状态?我想象了一下组成屁股的原子漂浮在组成头的原子上方,顿时觉得后脑勺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这时候,雾气里传来了非常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