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爱丽丝愣了两秒,从善如流地无视这个奇怪的称呼,从地上站了起来。没什么好羞耻的,既然她现在是神官,那奥兰德的这声“主人”指的自然不是她,而是她代表的那个“唯一神”——自认得到“神启”后自愿成为神的仆人的例子从不在少数。
这么看他应该恢复正常了,她想着,惊讶地发现她的伤也跟着好了。
这种时候神官一般会说些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必说?她眼睛里的真神官怎么也不说话了?
爱丽丝后退几步,回头看向门外的村民们。这是一种无声的允许,村民们欢呼着一涌而入,有人去拉还跪在地上的奥兰德,有人去砸那个被封起的窗户,一片混乱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中心的爱丽丝。
“我的主人,请您告诉我——”奥兰德依然跪在地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您来自何处?您在此停留多久?我应去哪里寻找您?”
封起的窗户在此刻被打破,阳光倾泻进来,完整地罩住了奥兰德,却恰好只铺到爱丽丝的脚边。
“委托完成了,我现在要回神殿回复委托人。”阴影里的爱丽丝压着自己的声音说,“你好好休息吧,希望你日后能无愧于心地好好活下去。”
“我的主人……”
奥兰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村民们欢快的歌声打断,爱丽丝不再多话,趁机离开了奥兰德家。
现在只剩下这名神官的事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沉默了许久的修斯终于开口,「你真的……是人类吗?」
仔细想想,她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了。普通的人类有可能和那种魔物厮混在一起吗?难道她是白梦塔的疯子魔法师?不,不可能,白梦塔一向与神殿不对付,又怎么会为了个普通的猎人……何况,即使是白梦塔的现主人、大陆上最强的魔法师克莱斯特,也做不到仅凭眼神就摄取他人的灵魂。
他又回想起了刚才那种奇特的感受。
那种纯粹的安宁……就像死亡一样。
此时的爱丽丝已经走出了村子,见四下无人,她快速解下了那件神官外袍搭到手臂上。“你的问题好奇怪,为什么这么问?”她疾步走着,“如果我不是人,我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魔物。」
“人形的魔物吗?我应该不像那种东西吧?”
她在噩梦之森里见过各种各样的魔物,奇形怪状的有,不可名状的也有,要说像是人形的自然也有,但只能说有个类人的轮廓,或者只有一点类人的特征,和真正的人类相去甚远。
「不,在记载里还有一种——」修斯说,「远古时期,还有一种可以变化成与人类无异的、拥有思想的魔物。」
“比如?”
「比如,那个猎人口中所谓的月之女神阿尔玛诺丝,还有传说中的黑龙霍兰尔德,大抵都是这样的存在。」
“原来如此。”爱丽丝脚步顿了顿,“你们也这样解释你们的唯一神吗?”
这什么亵渎之语!
修斯被噎了一下,随即想起了她之前说过的话。「你不信神。」他笃定地说,「但神就是神,祂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你存在,你的神才存在。”
「你不觉得你的话过于渎神了吗?」
“你的话都不当我是人了,难道不渎我吗?”
爱丽丝回得敷衍。这时她已经走进了废墟里,远远地看见了趴在那里等候的龙,便不再理会气急的神官,举起手用力地对祂挥了挥。她刚走近,龙的声音就传进了她的脑海:
「爱丽丝,神官必须死一次。」
爱丽丝懵了。
龙接着解释:「灵肉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联系。rou体死亡后这种联系会断裂,于是灵魂脱离rou体、去往它应去的归处。尽管他现在灵肉分离,但两者之间的联系并没有断裂,所以,」祂顿了顿,「让他的rou体死一次,他的灵魂自然会去往它应去的归处,就能离开你的身体。」
“然后呢?”
「还记得吗?你的袋子里有蛇血蓝线草,这种草可以在他‘死后’暂时保持他rou体的活性,只要rou体尚有活性,灵魂就还有回去的机会,等它的灵魂回去了,自然会救活他的身体。」
“我应该怎么做?”
「用我的血。你取一小滴我的血给他吃下,不要多,然后立即给他吃这种草。既然他是高等神官,解这点毒应该不在话下。」
“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那就只能是他运气不好了。」龙事不关己地说,「没关系,只要他的灵魂离开了你的躯体,就不算你触犯禁忌。」
修斯静默地听着这场单方面的交流,从这位“布朗小姐”的反应来看,能让他恢复的办法一定非常危险。她也没让他忐忑多久,很快就将这个办法告诉了他。说完,她又宽慰道:“你放心,万一真的失败了,我会告诉神殿是我杀了你,不会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修斯憋了又憋,最后只憋出了一句:「那您可真是体贴。」
“那确实,经常有人这么夸我。”爱丽丝说干就干,立马去翻那株蛇血蓝线草,“你要不要顺便想想遗言?”
「遗言?」
修斯愣住了。神官寿命普遍不长这件事是个公开的秘密,同样,所有神官亦清楚,“不必惧怕死亡,而应对此感到喜悦,因你的灵魂摆脱了rou体的禁锢,它将去往它真正的归处,获得永恒的安宁。”
“说是墓志铭也行吧?”她很快找到了那株草,它已经干了,但据说影响不大,又说,“不管是什么话,我都会帮你带到的。”
修斯感到茫然,他应该对这个世界说些什么?
「不必了,神官的墓碑上没有墓志铭的位置,而且对凶手说遗言也太奇怪了。」他语气强硬地拒绝了,转念一想,又说,「既然不会让我死得不明不白,就告诉我你的真名吧?」
“好吧。”爱丽丝随口又胡诌了一个名字,“我叫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
之后的事修斯都记不清了。他感到自己好像走进了一条黑黝黝的隧道,在这里他无法分辨时间与空间,只能不停地、盲目地走。偶尔他感到全身像在被火焰灼烧,偶尔又像是被寒冰封冻,既像是被千百只小虫噬咬,又像是被无数巨物碾过,千百种不同的疼痛不间断地折磨着他,他感到他倒下了无数次,每次他都以为自己能够休息了,却又无数次地站了起来,直到他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丝细微的光亮,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光亮中有一道极轻的声音说:
“谢谢你,再见。”
等修斯再次醒来,他便发现他已经回到了希诺神殿里,神殿的驻守神官卡拉曼正在床边照看他,见他终于睁开眼睛,这名脸色疲倦的神官差点没喜极而泣。
从卡拉曼口中,修斯得知自己已经昏迷了四天。四天前的深夜他突然以昏迷的姿态出现在神殿门口,身上很脏,呼吸微弱,但没有外伤的痕迹。卡拉曼尝试过用力量治愈他,但他就是醒不过来,快把他吓坏了。
卡拉曼又说,他已经去找过治安官,要求他对神殿和受害的神官负责,必须给出一个公正的说法了。那势利的治安官原本还想推诿,多亏他不断周旋,强调神殿的尊严不可侵犯,那治安官才不情不愿地调查起了那位所谓的“海伦·布朗”……
“结果呢?”修斯没心情听他的自卖自夸,“查出她到底是什么人了吗?”
“只是个盗窃犯。”说到这卡拉曼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道她从哪里偷了属于默尔莱王朝的古董项链,不仅利用它来冒充贵族,在这里招摇撞骗,还把您害成这样,实在是太可恶了。”
默尔莱王朝……千年前的、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统一王朝。
修斯默然。尽管还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在他的猜想中,那个王朝的统治时期或许正是崇拜各种异端神明的时期,神殿的神并不是唯一的信仰,甚至,神殿还可能遭到了打压。
——你以为的真实就一定是真实吗?
荒谬。
——因为你存在,你的神才存在。
可笑。
“伊莎贝尔……”
卡拉曼没听清他的低语:“您说什么?”
“她和那个猎人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么费心费力地救他?”修斯问。
“不知道。”卡拉曼摊摊手,“奥兰德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妹妹说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前未婚夫被捕后,她是代替他来传话提分手的,根据其他人的口供,她是这几天才……对,她是在奥兰德出事后的第二天傍晚才出现的,在此之前,镇上从来没有人见过她。”
黑发黑眼的陌生女性……
他又想起希诺镇那个久远的传说,月圆之夜,月之女神阿尔玛诺丝会回应信徒的祈祷,为其带去福祉。
——你们也这样解释你们的唯一神吗?
不会吧……
被自己的猜测惊到,正在喝水的修斯被噎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卡拉曼想给他顺顺背,被他委婉地赶出去了——他现在需要的是私人空间和更多的资料,以及——他想,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尽快向大神官阿加塔大人报告这件事。
他转身从床头取来纸笔,顺带把他写了一半的异端调查报告也拿了过来。看着那页自己写下的文字,他不知为何竟产生了某种距离感。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想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
——如果我不是人,我还能是什么?
修斯沉默良久,放下了手里的笔。
再等等吧,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他想。他有种预感,总有一日,他还会与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