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莱瓦帝国南部的希诺镇里有这么一个传说。

若是在秋天的月圆之夜走进奥玛森林，于迷雾中找到藏于最深处的湖泊，跪在湖边对圆月祈祷，月之女神阿尔玛诺丝将会从天而降，应允祂虔诚而忠实的信徒的所有祈求。

但大部分镇民对这个传说可谓嗤之以鼻，且不说大家都知道世间只有还在沉睡的唯一神，奥玛森林里危险重重，迷失其中的人不计其数，世界上又怎么会有狠心让自己的信徒陷于危险之中的神明呢？

别进去。他们会这般好心地劝阻那些想进去一探究竟的好事者。会死的。

“这只是女神对人类的考验而已。”

面对大家的告诫，年轻英俊的猎人奥兰德背上猎枪，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奥玛森林。

“然后呢？他走进森林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啊……”

轰隆——

突如其来的震雷声打断了旅馆老板娘佩拉的讲述，众人刚回过神，又是一道巨大的响雷。夜已深，下了一天的雨却始终未停，壁灯状的照明魔法道具此刻已经快要耗尽能量，发出的光偶尔有些一跳一跳的。此刻还聚在大堂里闲聊的住客本就是为了打发睡前时间，眼下故事不断被雷声打断，他们的困意也上来了，干脆纷纷互相道别着起身回房睡觉。

很快，大堂里只剩下角落里的一位客人。

“很晚了，小姐。”佩拉擦着桌子，这会儿他们之间有点距离，她便稍稍提高了点音量好引起对方的注意，“还不去休息吗？”

那是位披着斗篷、身形单薄的年轻女性，前天傍晚才来到佩拉的旅馆。这里位于希诺镇的城门附近，佩拉接待过形形色色的客人，上至来自帝都的骑士和魔法师，下至贩夫走卒流浪汉，却仍是对她印象深刻，谁能想到这么一位衣着朴素得可谓是简陋的女性能随手掏出一条纯金项链当作房费？

是离家出走的贵族小姐吗？看着瘦瘦小小的，饭量倒是很大……

佩拉看向对方的眼睛，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对方的长相竟然和她刚刚提到的猎人奥兰德颇为相似，尤其是那双碧绿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请问，”女性似乎是将她的注视理解成了催促，慢吞吞地起了身，却没有再动，只问，“你知道那个猎人现在怎么样了吗？”

还真是好奇心旺盛。佩拉想着，说道：“他三天前被人们发现昏倒在了奥玛森林外边，没受什么伤，不过……”

“不过？”

“他疯了。”佩拉摇摇头，擦桌子的动作不自觉地也变得更用力了些，“你见过得了疯病的羊吗？浑身发抖，不断地哀嚎，不断地撞头……我听说他现在就是这样的。我想他大概是在森林里遇到了什么魔物，吓坏了吧。”

魔物。

想到这点，佩拉的手不由得顿了顿。比起所谓的月之女神，她更愿意相信奥玛森林里有他们从未见过的、可怖的魔物，就和传闻中大陆最南端那座被封印起来的噩梦之森一样——

以前进了奥玛森林的人没一个能回来，六年前她那为孩子进去采药草的丈夫也回不来，为什么奥兰德不仅回来了，还毫发无损？

“原来是这样，谢谢。”

年轻女性说完便不再多话，走向楼梯准备回房，刚走上几阶楼梯，想起什么，又看向了老板娘。“请问旅馆里有小孩子吗？我这两晚好像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她有些困扰地说，“稍微有点吵，能不能让孩子的父母注意下？”

“我这里可没有小孩子。”佩拉没好气地笑了，“这两天晚上都在下雨，您不会是把风声或者雨声当成孩子的哭声了吧？”

看来确实是哪家的贵族小姐，连这些都分不清。佩拉生气地想。

年轻女性也不争辩，点了点头就继续上楼。直到关上房门，她才松了口气，将斗篷随手往床尾一扔，一头扎进了床褥里。房间中央的木桌上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只黑猫从黑暗的角落里踱步而出，优雅地跃到床上，用前爪拍了拍她的脑袋：

「爱丽丝。」

声音没有响在房间里，而是直接传达到了这名被称为“爱丽丝”的女性脑海中。过了片刻，被子里传出一声闷闷的回答：“龙。”

她把脸从被子里转向黑猫，继续说：“那个猎人被我吓疯了。”

三天前，奥兰德闯进奥玛森林时，她正躲在森林深处对着湖面想用魔力改变自己的外貌，没想到魔力却跟着她的想象失控暴走，导致她的外形也跟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被他目击到时，她确实连个人形都没有了。

老实说，她能这么快“捏”出新的外貌，完全是多亏了奥兰德这个送上门还晕倒了的好样本。

“要控制好魔力真难啊。”

爱丽丝嘟囔着，翻了个身仰躺好，让自己的呼吸能更顺畅些。

龙提醒她：「你来到这个世界才一个多月，爱丽丝。」

一个多月前，还不叫爱丽丝的爱丽丝不知怎么的，突然掉进了这个世界，又恰好落到大陆最南端的噩梦之森里，以自身蕴藏的巨大魔力强行打破了森林的封印，唤醒了沉睡其中的黑龙。

也就是这只被她称作“龙”的黑猫。

作为世界上唯一的黑龙，祂本身没有名字。人类曾称呼祂为卡尼特德罗特，意为“尊贵的雪山之主”，后来他们又改了说法，认为祂是侵占雪山的邪恶之物，于是又叫祂霍兰尔德，他们杀不死祂，干脆将祂永远封印在噩梦之森里。

既然如此，爱丽丝也不打算以这两个名字、而是以她母语中“龙”的发音来称呼祂，这个世界里几乎没人会发出这种简单又特别的音调，祂对此很满意。

「不过，在彻底摆脱封印之前，你还是要学会控制你的魔力，爱丽丝。」

“我就当你在夸我了。”爱丽丝摸了摸黑猫毛茸茸的脑袋，“别担心，我会的。”

那时她确实打破了龙的封印，但破损的封印没有就此消亡，而是顺势依附到了她身上，使她本身成为了龙的封印，仍禁锢着祂的绝大部分力量。谁也说不准，倘若她死亡，龙到底是会彻底恢复力量和自由，还是会和她一起死去。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最糟糕的状况，她才不得不带着变成黑猫的龙离开噩梦之森到人类社会里寻求解决的办法，然后——

她就被人类社会狠狠拒绝了。

原因倒也简单，她的黑发和黑眼在她原本的世界都很常见，在这里却并非如此。在这个世界，黑发黑眼不仅极其罕见，还是不祥和邪恶的象征，即使单单只有黑发或者黑眼都会遭到嫌弃和排挤，再加上她那张与当地人不甚相似的、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她外来者身份的脸庞，她便直接从人类降格成了过街老鼠。

“但是，”爱丽丝看向自己抬起的双手，又想起了老板娘的话，喃喃道，“羊疯了可以直接杀掉，人疯了该怎么办呢……”

这个世界有精神病院这种东西吗？是会切除额叶的那种吗？

「你将他带出森林已经足够仁慈了，爱丽丝。」龙冷淡地说，「没有你先一步清理了那些瘴气和魔物，他早就死在里面了，怎么可能还能活着见到你。」

一切都是人类自作自受而已。祂想。祂还记得爱丽丝几天前第一次走进人类村庄里时的遭遇，那些村民不仅当面咒骂她、推搡她、让她赶紧滚，有些甚至还向她扔垃圾，还差一点，她就要被石头砸破脑袋了。

如果不是这样，她根本不需要改变自己的容貌。

祂看向爱丽丝那张“借鉴”了奥兰德的脸。

或许是因为来自其他的世界，作为人类的爱丽丝竟然可以直接使用魔力，不需要通过诸如魔杖或宝石之类的媒介，比如说，她的变形就像是把名为魔力的石膏糊到脸上，再用想象力在这层石膏上雕刻出她想要的样子，不想要了，就直接抹掉。

极其便利，所以也极其容易失控。谁能想象让婴儿来掌握权柄会发生什么事？好在那封印并非一无是处，爱丽丝禁锢了祂的力量，祂同样能借助封印的连结对她的魔力施加限制，每失控一次，祂就会增加一重对她魔力的限制，免得她被失控的魔力所伤。

在奥玛森林里遇见奥兰德后，她的魔力终于被压制到了她目前能完美掌控的限度。

但是——

即使得到了那样的对待，爱丽丝似乎也毫不在意，还有心情对祂说些祂听不懂的冷笑话。

现在的爱丽丝在想些什么？还在在意那个猎人吗？

龙想了很多，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贴着她的手臂趴下休息，就像他们还在噩梦之森里时，爱丽丝也总是会挨着祂的躯体休息一样。

祂喜欢爱丽丝的体温。

而现在的爱丽丝什么都没再想，在听完龙的回答后，她就只是在纯粹地对着天花板上的阴影发呆而已。感觉到龙在她身侧趴下，她也回了神，侧过身伸手将猫咪虚虚地抱到怀里。

再下一瞬，龙的尾巴一甩，桌上的油灯便被隔空熄灭了。

屋外还在下雨，屋内黑得无法视物，爱丽丝感到很安全。

“晚安，龙。”

「晚安，爱丽丝，愿你今晚没有噩梦。」

这一晚，爱丽丝依然听见了小孩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