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过半,场子因为大家刚刚都急着解决温饱冷了点,这时吃饱了的人就坐在一边排着队等麦克风。但眼下这局势,如果有个人站出去拿着话筒或深情或狂躁地唱歌,怎么看都不觉得像是在聚会,反而像个司仪。
这就有点难办了。毕竟他们真的没熟到那种能对着满腮都是吃的还一脸呆滞的人说“铺球喊杂”的程度。
杨潺石就是那个平常总在冷场子时站出来的人,一般他总会没什么“眼色”地笑嘻嘻,然后和旁人勾肩搭背着再找点话题。
“可那是平常,现在和这么多不怎么熟的人也一个方式的话……人家会不会觉得我这块有点毛病啊。”他有些为难地对怂恿他上的人悄咪咪说,一根手指还不忘点点一侧太阳穴。
周围一圈人扎着堆地关注进度,听到这位热场大王都这么说了,霎时都沮丧地低下头,黑脑袋围在一起,像河边的鹅卵石堆。
“那个……”一个声音小小的,发出像小鱼跃出河面一样大的声响,“一般这种时候,如果潺石上不了,港元不就上了吗?”
这一鱼蓦地引起几圈浪。
他们猛得抬起头,这倒确实。
几双眼睛互相对视,彼此确认、彼此打气。对呀,杨潺石解决不了的“外交”问题,不代表江港元解决不了啊,江港元可是有百分百对外社交拿下的战绩啊。
几乎是一瞬间,这群人仿佛在脑子里开启了群聊模式,不约而同地确定了目标,下一秒他们就齐刷刷地开启搜寻模式。
“我就说今晚怎么怪怪的,原来是港元没跟咱们在一块啊。”
“哎这有什么的,你没看上次,就军训完那次聚会,港元不也跟那位简部待在一块吗?”
“他俩岂止叫‘待’,那都能用黏形容了吧……要不是看见他俩在一块是什么样,我都怀疑江会身边是自带什么魔法结界了,平常他都避着跟人物理接触的啊……哎哎,那里那里,他俩在角落!”
“手机是有问题了吗?明明还有这么多电啊,我给你看看吧。”江港元看着简泉手上完好无损的手机,百思不得其解刚刚怎么突然就关机了,他欲伸手拿简泉的手机,对方却瑟缩抖了下。
简泉把夏云塘的消息轰炸看完了,但还不知道怎么回,此时仍心有余悸,他僵住了,尽管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但面上还仍留有尴尬的余色。
他清咳了两声,把话题带到一边:“港元,那边的同学好像在看你……”
江港元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不安分的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点回避和尴尬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他的指尖突然有些冷,在多想爆发的前一秒,他本能地攥紧了拳头。指纹摩挲着柔软的肌肤,他的心在尖叫。
“好,我去看看。”
在看到话筒的一瞬间,他心里大概就有个数是怎么回事了。多半是让他解决一些事,就眼下情况来看,无非是他们想唱歌又怕尴尬。
所以得一个人出面。
他转头想看再看一眼简泉,或许之前是自己看错了呢?但孙览走过去了,和他说话又挡住他的脸,他只好作罢。
像一个听到最后判定的替罪羊。当他又换上笑脸淹入人群,他的心只剩叹息。
他有些累,所以即使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也不想开口。
“港元,那个……你要不起个头唱首歌?”为首的一个男生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江港元挑了挑眉,脸上又露出那种“怎么又是我上”的表情,但这个信号不仅没让他们不好意思,反而得意起来:果然,解决不了的事港元一定行!
“哎呀谁不知道你是万事通啊江部,”有人在今晚氛围的加持下已经有些得意忘形了,他飘飘然推了下江港元的肩膀,颇为亲密,“求求了一堆人在这里排队呢。”
江港元用手不动声色地拂了下那人刚刚碰到的地方,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借着灯光盲区他眯着眼还保持着微笑,底下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握成了拳。
虽然是一个月同事,他没什么感情,但……他看了眼角落,简泉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孙览好像给他说了件影响不小的事。
简泉没有在这场饭局上露出什么厌恶的行为,他转身接过话筒,放在嘴边,“麻烦帮我点首歌。”
反正和他们也没几天时间了,这就当是为简泉唱的。
“我知道了。”
“简泉……”孙览欲言又止。
简泉看向他,面色如常,“没事,我知道这是什么场合。”他顿了下,四处张望着,“对了,你见港元了吗,他刚刚还在那堆人里。”
他问了这么一句,孙览没跟上他突如其来的跳脱,“啊?”
简泉的声音不大不小,清楚地传达了自己的需求,不过孙览觉得它很快溜进了这张扬的灯里。
那些色彩游离在简泉脸上,他一身自在冷静,就像平常进办公室不忘说句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孙览只是有些不懂简泉这时突然叫那位江港元是为什么。
转移注意力?突然想起的急事?还是自己不应该在这?但简泉有权利、也迟早会知道这事,况且他还是选的江港元离开后给简泉说,应该没踩到他雷点吧?
但趁着亮光落下的间隙,他也转头四处搜寻江港元,最后还是没找到。
在沙发上的人吃饱喝足,靠在一起开始聊天,还有几位没吃完,就着这凌乱的灯“盲吃”,最显眼的还是属西边那群学生会的人。
他们有些反常地安静,低头聚在一起好似“小声密谋”着什么。孙览想出声用调侃语气问他们在干嘛,却下意识回头看了下简泉,他很安静地也在看着那边,又好像是直觉着什么在招人。半晌,简泉看过来了,他问:“学长,去买酒吗?”
考虑到今天人多,而且明天周五大部分人早上还有课,他们最后就买了两袋子鸡尾酒。
走进电梯,一路无话的孙览终于开口:“简泉,你……跟那位江港元认识多久了?”
另一边,包厢里已经有烛苗燃烧的意思,围着江港元的同事你一句我一句,大风似的给这场热闹助兴。
“快啊港元,不是说等简泉走了你就唱吗!”
江港元划着屏幕找歌的手指突然一顿。
“不知道有没有这首歌的版权。”他没什么情绪地牵着嘴角说。
“那就在排行榜上随便找一首呗,比如这什么小梨子小葡萄小橘子的啊……”这人急不可耐催着,听他这么一说,周围的人都爆笑出声,他也顿时得意洋洋起来,“对吧,还能顺便跳个舞,多有氛围啊……”
“你是简泉?”江港元动作也停了,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
江港元在他们面前几乎没露出过这种状态,他的眼睛充斥着明显的倦意和冷漠,那人被直面着他的人戳了好几下才转过身子,对上黑暗里他眼睛的那一下子,他一时间合不上笑得浮夸的嘴,只是呆愣地和江港元对视。
乱哄哄的人群像一腾沸水,他那四个字就是开关,霎时间人群就因为一块小石子打水漂般泛开涟漪,世界诡异地安静。后面的人还在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港元意外很犟地又问了一遍那四个字:“你是简泉?”
我和你没那么熟,“港元”不是你该叫的,“简泉”更不是。
周围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江港元会突然执着于这个问题,但他们都不想闹得太难看,于是有人暗戳戳地催着他,“快说啊,就两个字的事。”
刚刚还起哄的人突然就像又找到了个主心骨似的,也纷纷附和着:“对啊,你赶紧说就完事了,小青蛙小萝卜你爱唱等会点,先让江港元开个头啊。”
他们这些话江港元自然也能听到,他不禁在心里点头赞同,说的对,我把价值发挥完就下去了,怎么能这么蠢,还偏偏就傻在这里了呢?
他像一朵水仙花似的根植在妖冶的夜里,周围千形百态的人此时各种丑态就是他的土壤,他舒坦放松地坐在漩涡中心,像舒展着还沾着嫩露的花瓣,无聊又颇有几分兴致地看着一出拙劣但少见的戏。
“不是。”终于张口,尽管态度像赶鸭子上架一样不端正。
江港元都快忍不住给他鼓掌了。他一直明白,要不是自己扛下了那么些事,有些人早都拿“同届”开始闹事了。
尽管这态度不怎么发自内心,但他今晚就像是有什么情绪堵着似的难受,所以他又恶劣起来,趁着简泉不在的时候,导了一场戏。反正他有这个能力,能把场子救回来,也能挑出主角和群演。
他一瞬间就笑起来,在这低亮度里,甚至能用明媚形容。江港元又慷慨地点了快要熄灭的屏,那白光自下照着他好看的脸,竟然让人倏忽觉得几分怪异。
“对呀,我也觉得。”他高兴地宣布答案,又自在地去操作“开场歌”,三两下就选好了,留着一群人在那里不自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可能在拿眼神问候交流。
江港元站起来,走近他,那人得仰头才能和他对视。
“坐吧,那我去唱喽。”该给听话的演员奖励。
“到现在,是第五年了。”简泉把袋子放在脚边,“怎么了?”
孙览摇摇头,他刚想开口,突然意识到,这个站位就是把他们上来时的他和江港元反了一下,简泉现在就站在他刚刚通过电梯门看江港元的位置上。
他笑开,刚刚胸口里那捧迷惑和不公平像水蒸气般散去。他如今就站江港元那个角落自己看着自己,模糊不清,他没什么劲地说:“没事,就是觉得他不怎么爱说话……”
简泉突然笑了声。
“怎么了?”孙览有些不明所以,看向简泉的侧脸,这好像是简泉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舒坦的表情。
“没事,”他摇摇头,“就是觉得学长你看人挺准的,但是如果是江港元的话……算了,还有呢?”
“啊,就是你来之前,我感觉他挺急挺操心的吧,但也没见他过来交换情报。”简泉的话一下子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哎简泉,你说完呗,确实有不少人说过我眼神准。”
他一只胳膊拱了拱简泉,满脸好奇。
简泉靠在一边,胳膊环抱住胸口,头抬起仰着看上面,好像有月亮一样。
“他是不爱说话,但也挺爱说话的。”
“叮咚——”电梯到了。
“走吧。”
孙览还在回味这话什么意思,听这声提示音一响又着急忙慌地拎着袋子往外走。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简泉身后,像是走进什么发光魔方迷宫里一样,头晕眼花的。
“学长。”前面的身影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看出什么了,是吗?”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正是江港元神游另一个世界的起点。
耳边充斥着奇怪的、重复的旋律,简泉觉得自己好像在外太空,艳丽的光像瀑布一样冲击着暴露在人前的江港元,他紧绷着身体靠在墙边,一只手举着话筒,一只手耷在腿边窝成拳,简泉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站在门口没动,只是歪着头渴求像此刻歌里流淌的频率一样,有机会让那人抬头,然后和他对视。
有女声进入了,她轻柔地唱着“啦、啦、啦”,配合着这美妙的声音的还有一连串的合成器的底音,像一只蜻蜓停留在池塘表面掀动翅膀,水面因它在不停地泛起涟漪。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这些人也是一滩水。他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知道是因为自己走漏了这小小空间的讯息,但他入迷地固执不动,孙览也没打扰他。
然后第一句歌词出来了。江港元在这薄纱般柔美的光雾里抬眼,在这被色彩打翻的小宇宙里,他如愿以偿地看见他了。
“If you want a radio, I will be a radio for you.”
这句歌词被他唱出来还挺有趣的。毕竟他真的想不到江港元这么一本正经的人是收音机的样子,他的嘴边扬起浅浅的笑,眼皮垂下想了下他们两个真成收音机的形状,他慢慢挪动着,意识到外面杂音太多,会打扰这间包厢的频率。
再抬头,江港元已经不再看着他了,他只是很快地眨了眨眼,简泉看出他眼神的无处安放,此时又去投奔他们的小角落。
他没打算去那里,这会让这位小歌手不自在。灯不知何时被调成了宝石蓝,很漂亮很纯粹的灯光,整个包厢都是这个颜色。没有宇宙那么空旷冰冷,也没有繁花那么拥挤热闹。
江港元还靠在墙上,但此时早已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