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展开那封曲曲折折的信,纸遮住对面正襟危坐的人的大部分身体,阳光打下,简泉一抬眼就能看见犹被徒留在舞台上的夏云塘。
光透过窗户,折析的幸存者落在字眼上,他看向阴影,开口:“展信即念,我是简泉。”
「你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已经写完一本了。里面有不与我们相干的人,你会介意吗?」
语调是冷的、是慢的,抬眼好像在天寒地冻的北极,身后是冰崖,跳下去就头撞冰山一角。他冷静地看着自己的猎物,把他引入圈套。
是陪葬,还是死有余辜?
简泉在给他机会,好在对方也有松动。
夏云塘欲言又止,最后闭上眼。
简泉追击:
「我一早就想说讨厌你。不只是你回来之后。
我讨厌你一有时间就来我们家,你霸占我的房间,成为我如影随形的热闹,让我不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让我不理解孤独。
讨厌你离开。就像断了我的药,我后知后觉地疼,在雨夜、在途径你的座位、在夕阳填满我的房间回头却不见你时。
你面对我一直小心翼翼,为什么?你说别人都没意思,是因为我有意思所以缠住我吗?
我讨厌你不说话。我总是在喋喋不休,好累。你和孤独的区别是什么?
你在我没接触世界百分之一貌前,就占据我的世界,你离开,做不到斩草除根。
你可恶。让我的心脏还会了分身术,它竟然还受不知何处的你的牵连。我以为长大会自由、会宽松,哪想一边受着抽筋剥骨的痛,一边还要等待每月一剂的良方。」
他放下那张罪列单,念出这段话的最后一句:“告诉我,你是这么可恶的吗?”
冰块在融化,猎物入圈。他低头,手指紧扣,阴影里没光,但看得清他浑身在发抖的身体。
简泉警告他:“还记得我刚刚说的话吗?”
敢点头,我下一秒就走。
于是夏云塘一只手扶着身旁的实物直起身子,他那双黑曜石隐于黑暗中,像还未熄灭的炭,瞳孔里还燃着最后的星子,他回视他,用着相当执拗狠厉的眼神回答,一字一句:“我可恶,我纠缠你,我的错。简泉,我不能没有你。”
意料之外的回答。
简泉不禁睁大眼,漂亮的瞳孔在光里闪烁,胃里的心脏开始燃烧。
即使毁灭,依旧温暖。他勾唇,给他奖励:“做得好。”
帷幕又拉上一点,简泉逼近他。
「如果说你是天下最可恶的人,那我就是第二可恶的人。
因为我允许你随意进出我的房间,我允许你随时随刻在我身旁。
更准确一点,是“欢迎”。
因为我诡异地发现,时间似乎是依附着骨骼生长的。那十一年的我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人格,此后再面对别人,又是另一个简泉。
太可怕了。」
他的手伸入黑纱,差一点就能摸到夏云塘的头。但他使坏,指尖停在他的太阳穴上,连痣都不肯碰。
「记得那个晚上吗?暑假的那一天,我得知你得离开的消息,住在你们家的那一晚。」
那晚他久违地向妈妈提出了想在夏云塘家里睡一晚的请求,大人或许也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叮嘱他尽量不要给许阿姨添麻烦,就让他去收拾早早睡。
白天等简泉收住情绪后他们对视了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夏云塘一反常态变得格外沉默,倒是简泉平常这个听他说话的人想尽主题的试着和夏云塘搭话。
“阿灼,你有在听吗?”
夏云塘终于肯放下手上的东西转过身子,但不肯看他。简泉这才发现,他没有在收拾东西,只是对着一堆空气玩手。
“小泉刚刚说带给我了一本新书,最近喜欢看推理类的。”他很快说上简泉刚刚抛出的话,证明自己有在听。
“……”
“阿姨说这个暑假我们还能像之前一样。要怎么联系是后面的事了。现在我们还在一起,可以好好玩吗?”简泉坐在他的床上,那本书被他放在了一旁,他搭在上面的手指轻轻颤抖着。
“对不起……”夏云塘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小狗。
“没一放假就找你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件事,我想等我自己能接受了再告诉你。”他三步并两步蹲到简泉前面,两只手紧紧地握住简泉的手腕。
简泉没喊疼,他想不通,“可是要是你一个暑假都不来找我该怎么办呢?我虽然可以来找你,但还是得答应妈妈的条件。”
“你得干什么?”简妈妈对简泉要求一向很高,他直觉这事很难。
“妈妈又给我报了三个暑假班。”
夏云塘愣住了。
蝉在外面叫,显得十足聒噪。他像是被人看穿般的赤裸难耐,忘记了呼吸。
“这没什么的,阿灼。”他也蹲下来,“我们把每天都当做暑假的最后一天,有时间就待在一起吧。”
虽然平常也这样。
直到星星零零散散地布满黑色的天空,夏云塘下床拉开那层薄纱让凉风吹进卧室,他才发现简泉也还没睡着。
“夏云塘。”简泉的声音有些哑,可能是晚上太干燥了。
夏云塘许久没听过简泉叫他全名,心里有种说不上的微妙,但还是给他递过去一杯水让他喝几口。
简泉没接,就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夏云塘看。
夏云塘这个时候已经是班里不少女生的暗恋对象了,隔壁家的小姑娘在一年级就拉着父母说长大要和他结婚,逗得一众大人哈哈大笑。许潋和大家一块笑,直到大家笑够了她才牵着发懵的夏云塘出来“拒绝”人家,“小妹妹,这可不行啊,小灼早有结婚对象人选了呢。”
“是不是啊小灼,你就喜欢小泉对吧?不然为什么刚从电视上学到了什么叫娃娃亲就问我为什么不给你和小泉订一个?”
简泉在静静地看着他的时候突然发觉夏云塘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背光里的夏云塘不知何时身姿已有挺拔的趋势,五官像绵延的山脉,可以分割流淌的月光。他的两颗痣就在皎洁的光里异常得惹人分心。
他又想起今天来的时候的那个问题。阿灼要是有了别的朋友我该怎么办呢?
在这愣神的几秒里,夏云塘蹲在了床边,他问:小泉,是不是想做那个事?
夏云塘对他是很不一样的,收起了浑身的冷和不耐烦,好像他周身有什么能量能融化这人的冰一样,然后化成汽温柔地扑在自己身上。
简泉被吓了一跳,夏云塘却笑了,弯弯两枚月温柔地看着他。
他牵住简泉的手,用他的食指轻轻地摩挲眼皮上的两颗痣,眼睛在夜里黑得漂亮,告诉他,你亲亲这里,它今天好难过。
「后来我想到那一晚,觉得真是说不上的荒唐。
我们就像在进行什么奇怪的宗.教.仪.式.一样。月亮、献祭对象、实施现场,要素齐全,却是为了庆祝分离。
真好笑。」
他不怎么轻易回想那一天,只有在热浪中挺不住时,才会用手舀起一个掌心的海市蜃楼。
捧在嘴边,被凌乱的稻草扎得溢血。
指边的温度突然靠近,成为鲜活的皮肉。底下埋伏着一个人类的命脉。
它脆弱、珍贵,又柔软。
夏云塘就用太阳穴轻轻蹭着他颤抖的手指。
夏云塘垂着眼皮,那两颗痣找到组织隐于黑暗,却像宇宙里每一颗都闪耀的星星吸引着简泉。
察觉到简泉不动了,他才抬眼,说:“我在。”
简泉忽而有些崩溃,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想现在就把纸扔了然后抱着夏云塘和他大哭一顿,他想告诉夏云塘自己好委屈,但是夏云塘也有苦衷。在这拉扯中他终于卸了力,没有那么多精力再去生产眼泪了。
快两点了,那是一天中太阳最旺盛的时候。
今天是个好天气。
他浑身无力,双腿一软跌坐在夏云塘身边。眼前的阳光盛大美好,飘浮的尘埃看起来自由自在,那是观众舒适的位置;此刻身处的舞台落幕,黑暗笼罩,身边有他,就算湿冷也不孤独。
习惯是件太可怕的事。尤其是,在没有一点反应的时候进化成“依赖”。绵密的蜘蛛网包裹全身,婴儿床般温暖稳当,直到不得不离开,才发现温柔乡已渗入皮肤,每离开一毫米都有如抽丝剥茧、痛彻心扉。
但习惯就是这样,闻到味道就想凑上去;听到声音就要回头确认;看见熟悉的人影也要追上三条街。
最后大失所望又自己笑话自己:不就是为了确认那张脸我不认识吗?
简泉就放任自己靠上去了。夏云塘的肩膀很宽,但他人又精瘦,骨头有点硌人。他伸出手拍拍简泉的后背,和他慢慢倒在沙发背上。
半晌,夏云塘开口:“你的话还没说完,我想听。”
他深深地确认了一眼,不是在征求同意:“我来念,好吗?”
纸簌簌铺展开,夏云塘平常不怎么说话,他声音清冽,神色庄重,像是在念新发布的告示。
「阿灼,人生有太多风浪,我们是天上的两只鸟,河里的两只鱼。在我们还幼小时,没有一棵树可以庇护我们栖息,没有一条河流够供给我们游弋。我知道你还在自责,但我不喜欢自责的夏云塘。尤其是无罪的夏云塘。
你说你觉得好多东西都无趣,我一直担心你这样,人活在世上,还是要有什么能让自己关心才好。哪怕你提心吊胆,我也会为你两肋插刀。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我确认我在你心里的位置,你务必和我一样放心。为什么别人出现你会那么惊慌?别人不会影响到我们。
世界上最坚固的是我们的小房子。我才想起其实我们都没有秘密基地。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会有堵厚厚的屏障把我们包围,风吹日晒、月升日落……那是乌托邦、是沙漠洲,只要你还在,就不会有什么变化。
我原以为长大了,我们就可以一直待在一起。媒介、空间都不会是阻碍,时间反而会延续下去。和你一起的人生就像是两千米跑道,你中途掉了一会,现在休息好了,就继续陪我吧。
如果看到,请给我回复。
不要不告而别,不要不理我。」
他精干的手却像苍老的枯枝,密闭的空间只有他们的呼吸,那张纸却好像受着大风摧残,一阵又一阵,不止地发出树叶归土的哀叹。
“你要是想见我,天涯海角我都会找。要是不想见我,近在咫尺我也不敢伸手。
发小简泉留。”
平稳的尾音落地,房间瞬间寂悄无声。阳光还想挣扎到这个房间的角落,他们还被困在阴影里。夏云塘觉得它有些刺眼,想把窗帘拉起来。
“这封信是昨天写的。”简泉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木木地说,“也是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本来是昨天的票,想起就差一封信,就推后了。”
他眼神失焦,盯着对面的某处,倏地说道:“你怎么不继续拍了?”
夏云塘这才反应上来他另一只胳膊止不住地在颤抖。
他试探地从侧面抱住简泉,他没有不适的反应。夏云塘加紧了禁锢,他把脸埋在简泉肩膀后,视线紧跟着他看向一处。
那是他们小时候的合照。
“还好我脑子聪明一点,不然可能会在门前等你到地老天荒。”
他顿了下,说:“我想睡觉。”
夏云塘给他找了上次那身衣服,上面已经没有简泉的味道了。
简泉没接,直接掀起衣服当着他的面就脱,他赶紧回避眼神,等旁边一阵窸窸窣窣声音冒起后才回头看。
简泉已经上床了。
他背着身子,柔软的头发散在洁白的枕头上,像蝴蝶的半只翅膀。他累极了,喃喃交代:“我想裸睡。”
夏云塘缓缓迈出脚步,然后蹲在他身后,蹲到他腿都麻了才起身。衣服发出摩擦声,他怕影响到简泉太浅的睡眠,就进卫生间脱了。
在这个电视落伍的时代,夏云塘却有些执着地在哪个住处都要必备一台。他的房间没什么动静,寂寞得像个坟墓。他喜欢打开电视,让它发出聒噪的声响,这样他在阳台看太阳走神时就会偶尔被巨大的动静吸引。
没有那身束缚,夏云塘又凑到简泉身边,听他细细的呼吸声。简泉的脸埋进被子里,脸色苍白,和黑被子形成强烈对比,就像余烬里的不再融化的一捧雪。
夏云塘想被他的温度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