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且静观其变,看看会不会联络学校那边。
我知道那位母亲是不可能操这份心的,但说不定户川同学会自己请假,所以整个早上我都按兵不动,在焦急中等待着消息。
然而,直到中午都没有任何响动,我终归还是按捺不住了。
我选择直接联系户川同学。按理来说,这一招是不能随便用的。
『今天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据我在教室的观察,户川同学的朋友在谈及此事时似乎也并不知情。
就算她只是脑子一热逃了个学,可连个音讯都没有,这实在是让人忐忑。上学路上、或者昨天在那之后被卷进了什么事情里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一想到这些,不安和焦虑油然而生。
我在僻静的走廊深处来回踱步,盼着她回复消息。
等收到回复时,午休已经快要结束了。
『抱歉我睡过头了。已经中午了啊~』
我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个回应了。然后,看着那毫无紧张感的消息内容,我皱起了眉头。
『一直睡到现在?』
『嗯,不知为什么,睡得超级死。没想到这个点才醒,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叹了一口五味杂陈的气。心里冒出了些什么,我扶着额头,将其稍作消化。该不该责备她呢,我拿不定主意。
『是因为昨天熬夜了吗?』
『这倒没有……没事啦。不过,睡得太久了,人都要麻了』
『好吧。明天不要睡过头了哦』
我挺难向校方说明情况。因为会被反过来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嗯。没事的啦,老师您就专心工作吧』
「…………………………唔」
如此这般,教室里多了一处空白,但也一切照旧。放学后的班会,我环视着没有户川同学的教室,心底的河床一度干涸,如今正被毒液流淌。
这股毒液,名为「不满足」。这种情绪就不是教师该有的。
这种情绪或许也是动机之一,所以——
在那之后,我在校外——
再次联系了户川同学。
『户川同学,我在你家门口』
『还能动的话就来开下门吧』
『身体没事吧?』
我等不及对方的回复,直接发动了消息轰炸,虽说按门铃也行,可还是让户川同学知道是谁来了会比较好,我觉得这能让她安心。
要是她睡着了没听到、过了好久都没反应的话,那我就打道回府吧。我往墙上一靠,在这稍微等一会儿吧。
望着路上显眼的观光巴士,感受着压在头顶上的阳光日益猛烈,隐隐能闻到一股糊焦了的盐味,这正是滨海小城之夏的味道。
我迎着呼啸的风,让肌肤适应这凌乱的触感,此时,我听到房子里传来声响,于是从墙边直起了身。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锁开了,然后门从里面打开了。
只见户川同学,头发凌乱,脸色难看,刘海扁塌,睡眼半开。
光着脚的她连指甲油也褪了色,这或许是心理作用吧。
「真的是老师啊」
鼻音有些重,是鼻塞了吗。
「你好。看来……有些热度啊」
我提起户川同学的胳膊,扛在肩上搀着。我能感受到户川同学蠕动着、困惑着,尽管两者都很细微。不多寒暄,直接进了家门,紧接着就把门给锁了。
这是个舒心的地方,这里有舒心的对象,而我身处其中、与之相伴。
我把脱下来的鞋也一并带进屋子,然后拖着户川同学和随身物品向楼梯走去。
「老师,您是怎么知道的?」
「要是真没事,就不会强调两遍自己没事」
一句「没事」就已足够坚定。可正因为不够坚定,所以才会反反复复强调。
「……好吧。老师,您真敏锐啊」
户川同学似乎不再逞强,筋疲力尽地瘫在我肩上。隔着上衣,也能感觉到她皮肤上黏着一层湿答答的。
她的汗味很重,但这话要是说出来肯定会让户川同学不开心以至于大发脾气,所以我选择了闭嘴。估计是睡出了一身汗吧。
虽说已经熟门熟路了,可我知道学生家的构造这件事本身就挺神奇。
「更别提,我知道你不是个会旷课的任性孩子。所以,我就猜你是不是生病了……」担心得我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然后就来看看情况」
教师将私人感情,带进了学生的私人空间。
心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影。心脏阵痛,像是在道着不安。可看着虚弱的户川同学,又有另一种沉重的情感在胸口发芽。这种类似于安心的情感遍布了我的全身,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
「也没啥瞒着的必要吧。老老实实说发烧了请个假就行」
「这种事,得要监护人去联系,否则不会信的吧……拜托妈妈的话会有点麻烦……可要是和老师说了,您肯定会过来……脑袋好晕,转不过来了」
我能理解她对那位母亲的复杂心情。可是,为什么对我也有所顾忌。
「是不希望我来吗?」
我的话里带了点执拗。户川同学立刻摇了摇头,可之后又轻轻点了点头。
「两者皆有?」
「我不想……让您觉得我很折腾」
我满脸愕然,望向户川同学的眼睛。她低着头,眼里布满血丝,神色愧疚。
「我晚上出去乱逛,已经惹您生气了……还有很多事情也都让您费了神,要是老师您因此嫌我烦的话……就好难受。我知道,老师您对我很好。可是,可是啊」
户川同学抬起头,几近哀求。还未落泪,声音却已染上哭腔。
「可妈妈她,以前也对我很好啊」
她的情绪宣泄,刺进我的耳朵直抵深处,噪声轰鸣。
情感划出条条斜线层层叠叠,绘成山峦巍巍;又如激起滚滚波涛浩浩荡荡,奏响耳鸣阵阵。
我是什么时候抱住她的呢,不记得了,只知道眼角和耳根都烫得生疼。
「我就想被你折腾」
怀里的户川同学踉踉跄跄,我努力撑着她。户川同学的块头比我要大,我差点就没扶稳,于是双手在她背后环绕,承受住了她的体重。紧贴着发热的户川同学,连头发丝都能感觉到热度。
「人呐,身子虚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对吧?要早点好起来哦?」
「…………嗯」
我将她埋在肩上,像是要盖住这声呢喃。
爱意弥漫,同时,激愤伴着头痛肆虐横行。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和那种女人一样。
我可是,我可是我可是,我可是,对户川同学——
对户川凛——
最真挚的情感汹涌奔腾,仿佛即将决堤的泪之河,而我紧咬着牙关,将其死死坚守。
直到怒涛般的激烈情绪席卷过境,我这才意识到她还是个病号。
「抱歉,没事吧?」
「唔……还好啦,有老师在嘛」
户川同学的身上似乎又出了一层汗,于是我架着她回了房间。
这是我第二次来户川同学的房间,却闻到了理应不存在了的酒香味,明知这是幻觉,但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还是如同冷汗一般冒了上来。
房间里窗帘紧闭,昏暗而又暖湿,仿佛在这里的辗转反侧都被蒸腾成了湿气。
「老师」
户川同学从我的肩上挪开身子,然后转身向我,如同踏着舞步。
「谢谢」
她的面色蜡黄依旧,唯独在两颊那儿,漾开了色彩和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