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调的情侣坐在了高调的餐厅。
何知夏一边翻动着菜单,一边在心里吐槽。
一道素炒时蔬竟然卖108,金子做的吧。
“如果你没有特别喜欢吃的菜,要不要尝尝我的推荐。”顾青燃突然出声。
也好,这样就不用犹豫哪道菜最便宜了,何知夏点头。
顾青燃将菜单递给服务员,然后流畅地念出一长串菜名。
餐厅氛围很好,有专业的表演人员在大厅里伴奏。
每一张桌子的距离都隔了很远,即使大声说话也不用担心会被别人听到。
大堂屋顶上缓缓往下喷洒着香氛。
闻起来是柠檬马鞭草的香味,让人非常放松。
“其实偶尔的休息并不会耽误什么。”顾青燃将外套脱下,旁边的服务生立刻接过,将它搭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我觉得你对自己的要求太严苛了。”
何知夏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在电话里吐槽的那一句。
一首钢琴曲正好结束,整个餐厅突然安静了下来。片刻后,音调十分活泼的小提琴曲开始演奏。
何知夏脸有些热,但她的心情十分平静,“一次休息或许不算什么,但它会给我一种错误的心理暗示,我害怕养成懒散的习惯。”
休息一次没什么的。
休息两次没什么的。
休息三次......
她不敢高估自己的自控力,所以她从不给自己找任何借口。
服务生推着一个金铜色的推车,菜品被钢制的罩子盖住,两位服务生将它们一一摆了上来,然后掀开盖子,说了一句“慢用”后,他们便把空间还给二人。
等他们的距离足够大时,顾青燃才出声反对她的话:“我发现......你似乎对自己很没信心。”
“为什么这样说?”何知夏不赞同道。
“因为你害怕求助让自己变得依赖,又害怕放松导致自己懒散。”顾青燃走到她旁边为她盛了一碗鸽子汤,“你总是以最坏的结果揣测自己的行为,从概率的角度来说,这种担心并不科学。”
不科学吗?
何知夏双手放在汤碗边,鸽子汤上的一层清油封盖住了碗内的热量,所以汤碗格外烫手,何知夏像是毫无感觉般保持着动作。
突然她感觉手上一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手从汤碗边分离。
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掌,让后将它们放在桌上。
短暂的接触让何知夏心跳错了一拍。
他的手微凉,中和了她指尖的烫。
虽然瘦削有力,但因为动作轻柔,触感变得柔软。
“自卑虽然会导致疲倦,但自负带来的后果是致命的。”何知夏握紧了拳头,让掌心的痒意从手上离开。
自信和自负真的有区别吗?
无非是结果的不同罢了。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顾青燃用食指敲了敲桌子,“自信和自负是有区别的。”
“有什么区别?”何知夏好奇。
“目的不同。”
这个说法倒是新颖,何知夏搅动着汤勺,脸上带着好奇。
“自负的背后总是带着攀比,所以他们总是格外害怕落后,自负的人一旦认识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非常容易全盘否定自己。”顾青燃说,“你不一样,你不在乎其他人。你只是太过谨慎了,好像人生走错一步就会完全崩盘。”
顾青燃总是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确地剖析到她隐秘处的病灶。
这个世界上有勇者也有懦夫。
有人坠入悬崖后发现脚下的山谷只是3D投影,有人却摔的粉身碎骨。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
对何知夏而言,支撑她不断向上攀岩的动力——
只有恐惧。
害怕跌入人生谷底的恐惧。
“人生的容错率比你想的要高,你可以尝试犯错误。”
何知夏木然地扯了扯嘴角:“那你呢?你犯过错吗?”
你的人生是这样的璀璨和完美。
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番话呢?
顾青燃眼神突然黯淡了一瞬,他没有讲话,而是低头,食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画圈。
半晌,他声音喑哑道:“犯过,我曾经犯下一个无法挽回的错。”
小提琴曲突然以一个奇怪的音结束,一位服务员低头在传呼器上快速说着什么,然后步履匆匆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好像是小提琴的弦突然断了。
何知夏错愕地看着他。
二人之间充满着无言的静默。
“我有一个双胞胎哥哥。”顾青燃说,“他和我长相非常像,但是性格和我完全不一样。”
哥哥?
何知夏记得顾宇航曾经说过,顾青燃的弟弟去世了。
“他非常阳光开朗,仿佛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痛苦都一无所知。”顾青燃右手触碰到了碗碟,瓷碗和骨碟碰撞出刺耳的响声,“等我发现他情绪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自杀了。”
何知夏的心脏瞬间被揪紧。
顾青燃的脸上出现了,她从未看到过的落寞神色。
好像被世界抛弃了,又好像他主动脱离了这个世界。
“我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
顾家双生子,样貌优越,品行良好。
顾青燃,顾逾白。
取自杜甫的诗:“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可惜,弟弟没有哥哥那么聪明。
外人总是这样感慨。
只有顾家少数人知道,这位被称作没那么聪明的弟弟,其实是双胞胎中的哥哥。
哥哥应该比弟弟优秀,这是顾家的传统,也是很多人内心的刻板印象。
所以哥哥就成为了弟弟。
其实顾逾白也没那么差,只是有了顾青燃的对比,才显得事事“不成器”。
明明他们几乎长的一模一样,可顾父总是能从他的脸上挑出毛病来。
顾逾白性格大大咧咧的,也从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并且经常以天才的弟弟这一身份自居。
所以没有人发现,少年内心里一直深藏着的痛苦与自卑。
顾宇航说:“成为顾青燃的亲戚已经很有压力了。”
那么顾逾白呢?
他有时在想,如果没有顾青燃,他的生活会不会变得更好?
可是这个想法立刻被他否定了。
因为他发现,顾青燃并不幸福。
即使已经完美的他,在顾家仍然十分不幸福。
他也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
完美的工具。
什么是兄弟呢?
同甘共苦,还是同苦无法共甘。
还是一人苦一人甘?
顾父顾母对自己十分严苛,对顾青燃和顾逾白更是严苛。
他们的婚姻是防止阶级滑落的工具。
可想要再上一个阶级,光靠他们还不够。
幸运的是,他们生出了顾青燃这样的儿子。
这样的天之骄子。
遗憾的是,这样的儿子只有一个。
这么多年,他们不是没有尝试培养顾逾白。
可有些东西,生来没有注定没有。
在费劲各种手段之后,他们终于放弃了。
一个儿子负责跨越阶级,一个儿子继承衣钵。
他们已经铺好了路,顾逾白只需要按照他们的规划,听话的按部就班就好了。
可是,这样一个平庸的儿子,怎么能对他们说不呢?
顾父顾母觉得不可理喻。
顾逾白一向是听话的,即使他们再怎么鞭策,他也从未反抗。
直到那天他们的生日时,顾逾白将顾父顾母送的生日礼物——一套崭新的手术工具扔进了垃圾桶里。
原本庆祝顾青燃获得参加A大自主招生夏令营机会的庆祝会不欢而散。
庆祝会邀请了很多人,有顾家的亲戚和顾父顾母单位的同事。
被当众下了面子,顾父怒不可遏地扇了他一巴掌。
然后用礼物中的手术刀,将他珍藏的带着签名的篮球给划破了。
顾逾白什么都没说,而是捡起地上的残骸,抱着刚从快递站拿到的礼物跑到了公园里的篮球场。
今天是周末,有不少学生和成年人在篮球场打篮球。
路灯的光线是暖黄色的,照在他晦暗的脸上。
他慢慢撕开快递的胶带。
里面是塑封好的,签有他最喜欢的外国球队签名的篮球。
想着顾青燃冷淡的脸挤在人堆里的模样,顾逾白嗤笑出声。
这应该是他算好日期寄过来的。
突然一个篮球朝他的方向飞了过来,顾逾白坐在长椅上未动,等篮球接近的瞬间,他举起右手,将篮球稳稳接住。
然后用力一投,三分球进框。
烦闷的思绪被一扫而空。
“靠。”顾逾白笑着骂了一句,“真会做人呐。”
今天是他们的生日,却只有他一人在场。
顾青燃不知道又去哪里参加比赛了,想来又是老头子报名的。他上个星期才在外国参加完比赛,刚回国还是不得消停。
真累啊。
办个庆功宴,主人公被发配到了边疆。
办个生日宴,唯一在场的主人公成了陪衬,还被当众打了一巴掌。
也不知道在庆祝个什么。
直到感觉要变天了,顾逾白才在下雨前跑回了家。
房间已经被阿姨打扫好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除了保姆还呆在厨房准备明天早上的早餐外,整个别墅似乎没有第三人的踪迹。
也好,省得再吵一次架。
顾逾白回到房间,他愣在门口,讽刺地看着床头柜。
只见被他扔到了垃圾桶里的手术工具,被齐齐整整地摆在上面。
他的想法从来不重要。
这个家里只有两个人有话语权。
手术刀下,一封信被压在了上面。
眼不见心不烦,顾逾白将所有工具都扔到了柜子里锁上。
然后他坐在床上,一目十行地读完了整封信。
【逾白,你不要成为青燃的拖累。】
顾逾白三下两除二地将信纸撕碎,然后大力扔进了垃圾桶里。
大人最擅长的就是挑拨离间。
即便对待亲儿子也是如此。
顾逾白躺倒在床上,手上紧紧地抱着刚拆封的生日礼物。
宾朋满座的生日宴会,他只得到了一个真心祝福。
“老弟,生日快乐。”顾逾白躺在床上,自言自语道。
雨点打在房间外的阳台上,一道刺眼的闪电透过白纱照亮整个房间,接着一声巨响在天空轰鸣。
15岁的生日,好像没有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