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燃的大脑的确让人嫉妒。
少年天才的称号贯彻了他的整个青春。
她也一直为喜欢上这么一位优秀的人,在心里沾沾自喜,肯定自己优越的品味。
直到第三次见到顾青燃。
那是她初三那年。
学校举办了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为了鼓励初三学生,学校让初三毕业生也参与了那场集会。
虽然何知夏已经保送高中了,但听说顾青燃要上台发言,她还是主动参加了这场誓师大会,并作为初三的学生代表和高中领导们坐在了一起。
这是她第一次离顾青燃这么近。
许久未见,顾青燃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他那时已经在A大上学了,听说是校长亲自邀请,他才专门赶了回来。
“没想到他还是学了医。”一位领导似乎有些感慨。
“我记得他曾经和你说过,想学……”胖胖的领导一时有些卡壳。
他右边的人立刻接话道:“计算机。”
“哦对,计算机。”胖领导说,“怎么最后选了医学院?”
最先开口的领导说:“应该是他父母的意思吧,他爸爸是星海医院的院长,他妈妈是星海大学医学院的教授。”
“哦医学世家啊。”胖领导感慨道,“我儿子要是像他一样该有多好啊,我们家也不会天天鸡飞狗跳了。”
讲台下的操场里,学生们把凳子都搬了过来,家长和孩子坐在了一起,专心听着台上少年的演讲。
“第一排中间坐着的,就是何主任旁边那两位,他们是顾青燃的父母。”最先开口说话的领导向胖领导介绍。
何知夏看向了他说的两人。
他们是她映像里,非常典型的,上层人士的模样。
顾父顾母端坐在座位上,浅笑地看着台上,神色从容。
没有过度打扮,也没有任何饰品,他们的衣服是显而易见的合身,上面没有任何杂乱的褶皱,甚至脸上没有一丝疲倦。
一副从来没有被欺负过的样子。
他们始终温和地笑着,眼里满是对台上少年的骄傲与赞赏。
“知夏,等到你高考完在台上演讲的人就是你了。”她左手边坐着的老师突然笑着看向她。
“那当然了,我今天就放话在这里,何知夏同学就是下一个顾青燃。”胖领导开心的附和,他的脸上全是对她的自豪。
何知夏笑得十分羞涩,她连忙感谢各位老师的认可。
然后低下头,掩饰眼里快要藏不住的悲伤。
她永远都成为不了顾青燃。
因为演讲台下永远都不会有为她骄傲的父母。
应该说……
作为他们不懂事犯下的错误,他们一家人互为污点。
这样体面又光鲜亮丽的生活,注定与她无关。
台上顾青燃已经演讲完毕,他重新坐在了校长旁边,和她同一排,然后将手搭在了同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上。
何知夏攥紧了手心,心脏仿佛随之揪紧。
从初一到初三,她终于和他坐在了同一排座位上。
可是今天过后,何知夏却觉得自己离他仿佛更远了。
操场上,大多数学生和父母都维持不住坐姿,东倒西歪坐成一团。
唯独正中间顾青燃的父母,始终保持着笔直端正的坐姿,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何知夏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顾青燃,他似是有所感觉地看了过来。
连忙收回眼神,何知夏心有余悸,不敢再看。
这就是家教吗?
可是为什么她从那个地方学到的,只有怨恨和憎恶。
那么顾青燃呢?
他学会的是热爱这个世界吗?
良好的出生,非凡的天赋,高尚的品行。
这些种种构成了他。
像书里的人物。
美好的是那么不真实,完美的让人感觉讽刺。
这样的人又怎会不热爱生活呢……
何知夏第一次体会到了不一样的情绪——
嫉妒。
可这又不是单纯的嫉妒,里面还夹杂着少女无法言明的情思和忧伤。
斯嘉丽会嫉妒艾希礼吗?
何知夏不知道,她为自己出现嫉妒的情绪而感到悲伤。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何知夏在心里问自己,却又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校长发言完毕后,老师给每一位学生都发了一张明信片,包括她和顾青燃。
明信片背面是一幅水彩画,淡绿色铺满了三分之二的画面,上面还有几滴嫩黄色进行点缀。
像一种经常在草坪里生长的,不知名的小黄花。
“大家可以写下自己未来想要拥有的生活,然后把卡片交给家长保管,等十年后大家可以对照一下自己有没有实现愿望。”
未来想拥有的生活......
她早已被现实剥夺了想象力,所以她很少幻想未来,而是贯彻了一个思想——
将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度过。
许是她发呆时间太长,胖老师好奇地看了过来:“知夏同学还没想好?”
何知夏这才回过神,她看向操场,发现大多数人都在低头落笔。
旁边的老师用方言说了句:“别管娃娃写啥,这是隐私懂不?”
胖老师嘿嘿一笑,也拿了一张明信片低头写着。
虽然没有人管她了,但何知夏还是打开了笔帽。
水性笔很适合写明信片,何知夏刚在纸面上点了一下,浓黑的墨水立刻被吸干了。
白色的纸上,孤零零的墨点格外醒目。
其实她对未来没有想法,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是为了过上“理想”中的日子,而是为了不堕入无法爬起的深渊。
抬笔,落下。
一行简短的文字很快刻了上去。
陆瑶曾经形容她的字像刀剑一样锋利。
何知夏看着纸上的文字,嘴角微微扬了上去。
老师让同学们将明信片交给家长,何知夏便将它夹进了笔记本里。
高考誓师大会终于到了尾声,何知夏起身和老师告别,作为星海初中部的年级第一,她已经在高中部的老师和领导面前留下了深刻印象。
学生时代在某种意义上非常公平,优等生大概率会受到老师的关注和优待。
这是何知夏唯一可以争取的。
独属于她亲手创造的荣誉。
在被各位老师鼓励赞美了一番后,何知夏朝着图书馆走去。
学校给家长和学生发了气球,活动结束后垃圾桶全部被气球给塞满了。
学校里的清洁阿姨正拿着一个蛇皮袋挨个清空。
将书本打开,淡绿色的明信片孤零零地躺在一堆文字里。
何知夏把它拿了出来,又看了一眼,中间的文字像剑锋将白纸破开,越看越觉得刺眼。
于是她将明信片塞进了气球堆里,让今天失控的情绪随着垃圾一并带走。
她真是个糟糕的人。
何知夏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憎恶到,即使对喜欢的人也会产生阴暗的情绪。
昨天她看到了一篇命题作文,名字叫做《我的人生课题》。
何知夏只是略微瞟了一眼,依稀记得范文作者写的主旨是治愈。
作为一篇优秀作文,它的中心主题无疑是非常积极向上的。
上面的文字很温暖,没有无趣的大道理,简洁的文字十分温馨。
里面有一句话,何知夏记得很清楚——
治愈是与自己和解的开始。
何知夏对这句话感到陌生,不是因为治愈而陌生,而是对“与自己和解”陌生。
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和自己和解。
所以初中的何知夏拿着笔,在题目旁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
孤独是我的人生课题。
时间在书本中,在演算纸上快速流动着。
大一的何知夏,像老师说的一样,站在台上,为学弟学妹们进行百日誓师大会演讲。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站在台上时,何知夏总感觉缺少了什么。
直到演讲结束,何知夏才发现,她缺少的是两双为她骄傲的眼睛。
可这对她来说,恰好是最难获得的。
直到她保研成功的那天,何知夏突然想起那篇曾经看过的范文。
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要与自己和解。
虽然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和解。
人类好像习惯于刻薄对待自己。
她似乎从未善待过,任何阶段,任何年纪的何知夏。
更加可怕的是,她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生活。
一根绷紧了十多年的橡皮筋,无法再恢复原来的样子,她甚至还在不停拉伸撕扯,直到断裂的那一天。
或许这样也不错。
研二的何知夏刚刚完成大赛的模型,她作为竞赛队长,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场竞赛含金量很高,被称为进入大厂的敲门砖。
今年已经拥有4篇SCI的何知夏,享受着向前一路狂奔的快感。
胜利是会让人上瘾的。
何知夏只觉得还不够,还要再努力些。
既然无法治愈,那就刻薄到底。
譬如烟花虽然短暂,但它足够耀眼。
人总不能既要又要,这也太贪心了点。
虽然做不到对自己的嫉妒心释怀,但她学会了忽视自己的情绪。
忽视等于不存在。
演算纸上,她再一次写下。
孤独是我的人生课题。
…………
何知夏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既然爱上了阳光,又怎能奢求他进入阴影里。
他本来就是天之骄子,苦难对他来说,如同和解对于自己一样陌生。
所以她突然释怀了。
是她先违背了对自己的承诺。
再一次被故意压下的情绪反扑。
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嫉妒,嫉妒那个永远无法得到的场景,嫉妒那两双温柔注视的眼睛。
但是今天她才发现,原来她从未放下。
何知夏掏出手机,点开顾青燃的微信。
【对不起,刚才是我太过敏感,所以才对你说出了那样的话。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顾青燃回的很快,她刚放下手机,微信铃声立刻响起。
顾青燃:【没关系,我们本来就是可以冒犯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