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哪吒其实没躲开。
火焰外层温度通常最高。此处燃料与空气混合，燃烧最完全。太阳真火即使隔着距离，也灼伤了他的魂魄。
左臂的皮肤开始剥落，像褪色的金箔般一片片卷曲。李哪吒侧身，将那处掩藏起来。
三昧真火和太阳真火同宗同源，好在他经过前者的淬炼，勉强能调整过来。李哪吒挤出轻笑，他撑着枪杆想要起身，却见敖丙皱着脸飞过来。
兽类的感官比人类更加敏锐。
李哪吒侧身挡在敖丙身前，被发现他也不遮掩，夸道：“你这龙鼻子还挺灵的。”
小龙唇角下撇，他真不知道对方在乐观些什么。
似是坚持不住了，李哪吒化回那朵红莲，焦黑的瓣蜷曲。太阳真火的余烬，正顺着经脉啃噬他的元神。
“太阳真火需以至阴之水破解，”终于赶来的【姜子牙】扶正叆叇，提醒众人，“兴风布雨的正神最为擅长。”
被点名的敖丙：“……我好像不会。”
正运筹帷幄的元帅（大跌眼镜）：“啊？”
2.
“也是，你看着刚刚成年，不太聪明的样子。”【姜子牙】余光瞥见一枚光球，他闪身躲过，“哎呀，阁下这是做什么？”
赤阳神君：“本座代表天道秩序，前来斩断变数。”
“怎会如此？敖公子乃施雨正神，此次渑池之战功绩卓越，并非变数。我本顺应天命为民伐纣，阁下这般行事，倒像要断我大周国运了。”【姜子牙】作揖。
周身金焰暴涨的神君陷入沉思，半晌没说话。杀死敖丙等于完成任务，不杀则会受罚。
但杀了他会影响封神之战，实乃违抗天命，他依然会受罚。
……怎么做都得要受罚。
与其一直纠结，不如直接行动，再说司音因敖丙等人受伤，此仇必报。赤焰神君大怒，继续攻击。
【姜子牙】装模作样躲避着，“哎呀呀——”这个看起来就更不聪明了。
本来以为能诓成功，没想到傻大个蒙对了。
敖丙确实是个异数。
3.
敖丙翻出《沧溟引》，用尽父王给他的丹药，指尖才凝出一点晶蓝色。流动的光渗入红莲，止住了那烧伤。
可以使用至阴之水，但他现有的修为不知道能否撑得住。
四周散落着焰火，具有焚尽八荒的力量，蜿蜒着想要吞噬掉流民。浓云蔽日，太阳真火继而向敖丙袭来。敖丙眯起蓝眸，打算奋力一搏。
“冲动什么？”金莲吒揽住小龙，将人拽进阴影，铠甲擦着石壁发出刺响，“没准备好还想往前冲，真是条笨龙。”
他们贴着粮草垛移动，远处的火正在聚拢。光斑晕开，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适时，敖丙的唇擦过神将耳廓，龙族体温低，那特有的凉意激得金莲吒后颈发麻，“敖丙，你……”
敖丙做了个不说话的手势，“嘘。”
九重云海之上，正在凝聚一轮太阳。
敖丙仰头望向天穹，他能感受到龙鳞在发烫——这是海族对太阳真火的天然畏惧。他看向荒野，四散的民众惊恐奔逃，发出哭叫。
之前长久的龙吟消失了，【敖光】点到为止，不能拿东海作赌，已然离开。
唯有靠他自己。
4.
神将近在咫尺，眉心的莲花印灼灼。
敖丙垂眼看向两人交叠的衣裳，风掀起金莲吒的绛红绸带，露出半截腰封。
手中的鳞片脱落，尖端锋利，硌在敖丙指腹。敖丙状似无意地攀上金莲吒，鳞片贴着云雷纹路滑入腰封。
鳞片卡在绸缎内侧，像一粒坠入银河的寒星。
对于天生神力的金莲吒来说，东海三太子此刻轻得像片落叶。他精神高度紧张，竟是没注意到这微小的动作。
金莲吒扣住敖丙的手腕，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紊乱的脉搏，“怎么了？”
敖丙垂眸掩住眼底暗涌，“父王总说龙族当避世……”但我想要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再次抬眼，敖丙盯着那人紧抿的唇，薄得像根淬了霜的弦，苍白色。敖丙猛地起身，挨近了对方。
金莲吒嗅到了一阵咸湿的海风。下一秒，脂红的舌舔上神将的唇瓣，湿漉漉。唇齿相贴，硝烟味与清苦的海盐在呼吸间纠缠。
小龙浑身紧绷地含住对方的唇瓣，他从未接过吻，只是吮了几下，留下泛着水痕的印记。
很多事情都有因果。敖丙想的很简单，此战他一去可能不回，不如填了别人的念头。他知道的，金莲吒每次看向他的时候，眼里总藏着一些东西。
敖丙想，对方或许想要这个，所以他便这么做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
现实中的敖丙垂头，泪水扑簌簌地从眼眶掉落，睫毛粘湿成一缕一缕。
他不想死掉，呜呜。
5.
金莲吒已宕机，他正在启动中。
刚开始是突如其来的吻，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此时他大脑空白，面前的人又哭了。
躲到遮蔽物后面，神将得了空闲，他捧住小龙的脸，用指腹揩去泪水。神将多年作战，手指覆着一层薄茧，在那眼尾上剐蹭出绯色痕迹。他笨嘴拙舌道：“别哭…你的眼睛很漂亮……”后面是什么来着？
卡壳了，金莲吒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啊！
6.
没等神将调整好，却见敖丙闭目凝神，喉间泛起蓝芒。
他吐出了一枚龙珠。
脊骨发出脆响，尾椎节节暴长，他的身形在光华中不断拉长，玉色鳞片层层剥落又新生。金莲吒下意识伸手去捞，只抓到了一件外衣和泛黄的古书。
龙珠清气冲天而起，在火海中撕开一道裂缝。甘霖与太阳真火相撞，凝成雨滴。这不是寻常的雨，每一滴极为温软。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1］
赤阳神君呵斥：“孽畜，安敢阻挠天罚！”
万千火矢穿透云层，金焰坠落，恍惚间日轮沉浮。
雨声嘀嗒，下坠的姿态很美，编织出千万条银线。当第一滴雨落在金莲吒眉心时，龟裂的大地涌出清泉，干瘪的树抽出新芽，枯木逢春。
最后一簇太阳真火熄灭时，赤阳神君身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纹，他满脸震惊，“这、这不可能——”
钟声悠扬，青影安抚地拍拍神君的肩膀，“别闹了，走吧。”
7.
乾坤圈在龙爪长出之时收缩成细线，“叮铃咣啷”挂在上面。玉质的鳞片衬着金，珠光宝气十足。
胜了。
但回想起方才的事情，敖丙穿梭在云间，不敢飞下去。
“敖丙，师父说该走了。”储物囊中传来哪吒闷闷的声音。
敖丙晃晃爪子，问：“乾坤圈怎么办？”
“师父说不用管，万事自有定数。”李哪吒揣摩。
“可是……”敖丙朝下方望去，战场宛如一锅粘稠的粥，身披混天绫的神将立在狼藉里，他偏偏一眼就看见了那颗小红豆。
“你不想走吗，敖丙？”哪吒冷冰冰道。
储物囊已有破绽，外面发生的事俩吒并非不知。想到这里，龙族尾巴晕染上粉——娇嫩的桃花色。
苍穹裂开一道口子，裂隙深处传来沉闷的雷鸣，符咒在乾坤圈上闪烁。
有人捏碎了玉佩，传送阵起。
8.
断戈上的血槽盛满雨水，漫成蜿蜒的红溪。风掠过战场，将最后一丝龙息碾碎在灰烬里。
金莲吒阴沉着脸，打扫满地疮痍。
哮天犬夹着尾巴往主人袍角后缩，【杨戬】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将三尖两刃刀横在身前，做了个防护的姿势。
【杨戬】感觉金莲吒要疯了，元帅也是。
三刻钟前，【姜子牙】笑着晃荡过来，给金莲吒派了个活儿，美其名曰人多力量大。
灌口二郎不知道力量会不会大，他只觉得再这样呆下去，一会儿就要少个人了。
也可能是两个。
金莲吒忽然不动了，垂首盯着掌中物。刚才弯腰拾取兵戈时，他发现腰封里有异物。那两枚鳞片藏在墨色云纹深处，边缘流转着沧海凝萃的光，像被揉碎的星子。
他五指收拢，鳞片割开血肉的声音混在风声里。
恰好瞄见熟悉的面庞，【杨戬】连忙转移话题，“你记得他吗？”
金莲吒分身乏术，他匆匆扫了一眼。
“谁？不记得了。”
9.
云絮染成淤血的颜色，硝烟在战壕上方飘荡。狂徒甲觉得喉咙里卡着块烧红的炭，每喘一口气都带出血沫。
他是个无名小卒。
如果是被写进文章里，可能连名字、外貌都没有，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背景板。
同时，他也是鲜活的。狂徒甲有个为世人所摒弃的特质：他好色。
女人蜷在墙角发抖，发间插的木簪沾染泥浆。狂徒甲记得自己靴底黏着稻草，腰牌上的红穗子扫过对方的裙裾。巾帕从扯开的衣襟滑落，静静卧在地上。
那帕子被叠成四折，边角松散地垂落，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荷花苞。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狂徒甲宁愿去做交易。他最后给了女人两升米，在这个匮乏的时代，属实不易了。
或许是那帕子好看，狂徒甲一直留着，甚至带上了这次战场。弯刀劈开晨雾时，狂徒甲欲躲，那刀刃却径直卡进锁骨。
他感觉自己在往下沉，无数细小的彩斑在黑暗里游弋，和记忆重叠在一起。
河岸边的野桃树炸开团团粉雾，几个半大孩子追着纸鸢奔跑，惊起一群正在啄食草籽的山雀。妇人们正在拾野菜，她们竹篮里堆满了枸杞芽和香椿嫩尖。
春天，生机勃勃的春天。
十万旌旗翻卷，披甲铁骑如黑潮般，箭雨声中混着濒死者的哀嚎。尸山堆积，断戟折矛迸射的火星点燃了枯木。
狂徒甲咧开淌血的嘴笑了，真热闹呀……他真的好想念那年踏青出游啊。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春天了。
10.
渑池之战前一天。
“当先锋又如何！”狂徒甲仰脖灌下一碗酒，他笑的灿烂，露出参差的牙，“总得有人填壕沟不是？”
副官乙的眼泪砸在杯子里，他知道这个人某种意义上算个败类，有时却如此赤诚。
11.
今日。
“抬下去！”【姜子牙】的喊声裹着沙尘，亲兵搬动尸体，几乎没人注意有块染血的巾帕滚落泥中。唯有元帅勒马驻足，他俯身拾起那枚藕色，指腹擦过绣着的柳树图案。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2］
少焉，元帅解下披风盖住那张普通的脸，暮春风起，掠过折断的长枪，卷起半面残破的幡旗。
这些卑贱如泥的生命，终究在凋零时刻，溅起了最惊心动魄的红。
【姜子牙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