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邑夫和郑清把野鸡放血,然后挂在围栏上,等回去后再脱毛。要是不放血,血凝固在肉里,肉就会腥臭,怎么炖也不香了。
日落西山,营地里燊起了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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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娘子对万三道:“你姐姐方才来说,一会儿咱们也参加惠王的野宴,你披散着头发不好,瞧着不爽利也热得慌,我帮你束起来吧。姐妹们也都打扮一番吧。”
姑娘们出行也都带着随身妆奁,借车夕阳的余辉,对镜相互装扮。
“以后要做娘亲了,可别这么疯浪了,等孩子长大了,该觉得你丢人了,你但凡端庄些,刚才长安君也拉不下脸。”林娘子情真意切道。
其他姑娘听了也都记在心里,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板,妆也化的越发庄重淡雅。是啊,以后她们都是要做娘的人了,别人轻贱她们不算什么,她们自己得抬举自己。
万三端了端做官家小姐时候的派头,只觉累得慌,就又瘫软下来。头发梳好了,万三瞧着镜子里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自己,忽然就不高兴了,当即拔下发簪,散了青丝,把帽子随意一戴。
“做什么又疯起来了?冰清玉洁的小郎君多好看啊。”姑娘们不懂。
万三“哼”了一声,自嘲道:“冰清玉洁?我这种人,别脏了这四个字儿。”婊子就是婊子,做过一天也是婊子,被一个人包养,也是婊子,嫁不进人家的门,更生不得他家血脉的孩子。
万三心里的苦,无人明白,只是姐妹们比她还惨,她再叫苦不迭,不光太矫情了,还是在姐妹们心口上捅刀子。她走到围栏边,看着还在滴血的野鸡,愣神。
她今日带了风筝,这会儿暑气下了,倒想放一会儿,转头看见一个换值的守卫正与姐妹们攀谈。姑娘们问那守卫何方人士,家里都有什么人。那年轻的守卫一一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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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延年打着响指,教堂邑夫和郑清跳他新创作的进行曲舞步,舞步慵懒自由,稳健优雅,流畅有力,节拍简单轻松,我和花铁铁平安看了几眼就学会了,在夕阳下我们欢快的跳着。
好好地舞姿,柳延年跳得骚气冲天的,堂邑夫也有样学样,倒不失风趣,于是大家看着夕阳下自己的样子,放肆夸张地扭着,哈哈笑起来……
万三从马上取了风筝来找平安。两人找了一块儿空地,将风筝高高放起来。
我和花铁铁坐在围栏上,望着她们,只觉得画面很美。
花铁铁说三三和别人不一样。
我说,是有些不一样的,听李大娘子说,三三一入了教坊司,就立誓说既然躲不开做婊子,那便要做天下最浪的婊子,但她青梅竹马的崔公子,没给她机会,没等她挂牌子就把她包养起来了。
崔公子的崔,是老唐八大世家之一,即便万三不沦落青楼,配他也是高攀。
不久他们便珠胎暗结,崔家坚决不许血脉有污,便用红花强行打掉了他们的孩子。为了保住万三一命,崔公子只能屈服。
那是个心高气傲的青年才俊,说是惊才绝艳也不为过,如此不世出的人才,堪称家族中兴的希望。十年来,崔家族老逮着万三这个把柄,总是驱使崔公子做不想做的事,久而久之抑郁成疴,前年病死,给万三留了半数私产,若不是崔公子死了,万三断不会跟着姐妹们来北汉。
论起来,花小楼的姑娘并非南唐寻常官家女子,都是钟鸣鼎食的名门望族,有的甚至是老唐时期便兴盛长存的世族,就拿万大娘子和万三来说,她们家可是有名的后族,出过两任皇后,和数位宠妃。还有那今日没来的张娘子,家里更是出过九位皇后与宫妃……
十年前唐宫政变,李氏皇族凋零殆尽,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们的家族,便是被殃及的池鱼,族中男人们一律处死,女眷全部没入教坊司……
花铁铁悲戚哀婉,说:“那我们还真是很有些渊源呢,她们的祖上,和我祖上,大概曾同朝为官,兴许是关系很好的同侪,或者是见面眼红的政敌,唉……到如今,千百年的望族,竟都剩下一两个女子,残存的一丝血脉了。”
谁说不是呢?我哽了哽。
平安跑累了,回来和我们一起坐在围栏上歇歇,看万三放风筝。
那三个男人也跳累了,郑清坐在平安身边,堂邑夫坐在花铁铁身边,柳延年就把我抱过去和他一起坐。
结果这个废物,上围栏的时候不小心失去平衡,往后一仰,手跟着一扒拉,连累我们一连串的人,都摔倒了。
平安有郑清护着,摔在怀里,坐起身来就嗔问,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了,怎么还会摔啊。
因为有头猪啊,功夫再好,也抵不住内部的拖累。
周围看热闹的人哈哈笑起来,我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万三回头看我,一疏忽,手中的风筝线就给扯断了,她慌里慌张扶着帽子,跑去捡风筝,却见一阵骚动,是豆如意的马惊了,疯了一样直冲冲地朝着万三奔驰而去。
那马身后跟了豆如意等一群人在追,可眼见来不及了,马儿马上就要撞到万三,把她踩踏死了。平安吓得捂眼哭着大叫起来,我们离得远,轻功再好也无济于事,花铁铁立即搭弓射马。
“且慢!”林娘子高声呵止:“莫伤了那马的性命,三三马术好得很,应付得了。”
话音未落,却见万三侧身一躲,抬手抓出马鞍,一个旋子上了马背,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然后绝尘而去……
我们不禁拍手叫好。
林娘子很为万三骄傲,道:“三三的马术是崔公子手把手教的,以前也遇上过马惊,三三吓得哭,崔公子就和她一起练习制服受惊马匹的技艺,直到她学会为止。”
方才上马的时候,万三的帽子甩飞了,长发随风飘着,这会儿她骑着已经镇定下来,异常温驯的马儿回来,俨然如仙子下凡一般。
动静这般大,帐子里的上位者们也出来了。见此景,眼中不乏赞赏。
万三在草场上溜了一圈,才将马儿交还给豆如意。她下马的姿势很漂亮,惊艳一群郎君。
可是她的风筝被这些追马的人踩坏了。万三捡起残破的风筝,有些伤心,噘着嘴巴,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接过豆如意上前递过来的帽子,在自己的腿上掸了掸,往脑袋上随意一扣,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留下一众郎君。
平安只觉得她潇洒又帅气,跑着迎上去关切询问,又温柔安慰。
原是刚才有一处篝火倒了,激起的火花,豆如意的马离得近,便被吓到了。
万三说风筝拿回去修一下还能飞,只是气恼,那些人没长眼吗?这么大风筝看不见,给踩成这样!!
万三往地垫上一躺,见那搭讪的护卫还在与林娘子攀谈,就有些恼,黑着脸冷声道:“你既然换值了,就赶紧下去歇着,一会儿轮值上岗累了,又怪是姐姐们缠着与你闲话,耽误了你休息。”
她这么撵人是很无礼的,年轻的守卫顿时脸红,有些窘迫,语无伦次起来。
林娘子呵呵笑着,“小哥哥莫慌张,别听她胡说,她是风筝坏了,拿你出气的!”
守卫缓和下来,坦然道:“我是舍不得下去休息的,姐姐这样的人,我这辈子怕也只能见这一面。”
姑娘们呵呵笑起来。
“真是个小傻子,刚才你与我闲聊,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身家性命都交代的门清,倒是个实诚人。那我也跟你说些知心话吧。嗯……”林娘子歪着头端详着,想了一会儿,道:“你小小年纪便任了兰翎长(从九品),是个有出息的,以后有机会上升,心别太大,就老老实实做个纯臣,切莫去碰政治。
政治是人中龙凤用来角逐较量的东西,不是大家族里自小培养,在权谋里浸泡出来的,可沾不得。你家世背景都一般,别太贪心只管打好基础,好好培养儿子,如此苦心经营三代定有大成就。可万万记得一点,男人爬的越高,便越要小心谨慎,千万别犯事,不然妻女,便会落得我们这种下场。”
不等守卫应下道谢,万三先开口道:“哼,他凭什么家世,哪有机会犯牵连妻女那么大的错?”
林娘子用扇子扇了一下万三,又对那守卫问道:“你记下了?”
“记下了,姐姐说的话真好听,真有道理。”守卫合手一礼。
林娘子掩面轻笑,道:“要不我们怎么贵呢?要知道在南唐跟我们喝杯茶,就要五百两银子,在花小楼也要二百两银子呢,你这一会儿三四盏茶也多了,呵呵呵……”
守卫一惊,旋即又上了一礼,“叨扰了。”
“既然知道叨扰了,还不退下?”万三傲娇道。
守卫也不恼,只端礼告辞退下。
林娘子叫住他,他转身却见林娘子掀开了围帽,对着他莞尔一笑,夕阳的余辉给林娘子镀了一层金光,把他看痴了。
姑娘们看他像个呆鹅一样,就哈哈笑起来,他才惊醒,红着脸走了。
“你跟他废话那么多作甚?”万三不理解,“还给他见你真容?”
“这人是个清撤坦荡的君子,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既不轻贱也低媚,只是觉得咱们是开好的花儿,便驻足欣赏,既解风情又不沾色欲,言行举止也有分寸,以后会是个大人物。”林娘子道。
万三摇摇头,“我不会看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看男人有什么不会看的,男人见大人物不胆怯,上大场面不扭捏,见漂亮姑娘不自卑,遇弱则弱,遇强则刚,有龙蛇之变,尽显男儿风骨,这便是有出息的了。”林娘子道。
“哼,你说的男人再好,跟咱们有什么干系,我要的男人,我可不管他有什么出息,我只要的他喜欢我爱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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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完热闹,收回视线,花铁铁感叹林娘子还真有些东西。
我道林娘子是南唐巡盐御史道台家的女儿,母亲是大唐镇国公家的嫡长女,若非糟了变故,林娘子如今不是宫里的娘娘,也是门阀里的掌事宗妇,再不济也是大世族里的当家主母,她自幼饱读诗书,懂的东西比咱们会的多。
平安不说话,只郑清身边靠了靠。郑清感到她的战栗,侧头低声安抚道:“别怕。”
我看了看平安,她确实是怕的吧,若不是郑清带着她进了惠王府,她就是这些姑娘们中的一个。
平安对着郑清点点头,轻声道:“你也别碰政治,好好做个纯臣,忠心耿耿,咱们家安安稳稳的就好。”
哦,原来她怕的是这个。可郑清的家世背景,出生低贱,他连方才那个守卫的影儿都比上,即便进了学宫,将来入仕,也做不得多大的官儿,诚如万三说的那样,他怕是都不可能有机会,犯那种牵连妻女下教坊司的罪过!
再说,“还有我们呢,断然不会叫你家郑清行差踏错,定会福泽绵延,盛宠常在。”我对平安信誓旦旦。
已是黄昏,李大娘子和万大娘子从惠王的帐子出来,陪着上位者坐在席间。我们坐在末席,姑娘们在我们身后头,单独铺了张垫子,安了几张几案,摆了一些吃食,她们小声言语,调试着乐器。
李大娘子和万大娘子,叫姑娘们去给惠王的贵客见礼。
姑娘们聪慧,一听是惠王的贵客,又见是坐在上席上,稍稍一愣,便猜了个大概。随即相互交换眼神,摘了围帽放在一边,然后起身排好位次,迈着南唐宫步款款上前。
万大娘子见妹妹万三还在趴在垫子上,看着远处发呆,就给末尾的虫虫姑娘使了个眼色。虫虫姑娘会意,转身回去拉着万三过来,排在最后。
万三跟着众姑娘们行了一个跪拜礼,就要起身,结果发现众位姊妹,还在叩首,她起身一半,就慌张地跪回去,快速地把少磕的头补上。
见姊妹们起身,她也起身,以为行礼结束了,扭身就走,不料姐妹们又再次跪下叩首。她赶紧快步回去,一个滑跪,跟着磕头,却把帽子磕飞了。万三旁若无人地趴过去将帽子捡回来,慌张戴上,接着磕头,可是这帽子偏和她作对,一磕一掉……
万三头上沾了一些草屑,扶着帽子,在整齐的队列里滥竽充数,显得十分扎眼。
李大娘子和万大娘子面如死灰,汗流浃背,尴尬不已,本来姑娘们玲珑心思,给上位者行了三跪九拜之礼,露露脸儿,讨一份儿恩典,不成想在万三这里闹了笑话。就想着要不要请旨把她拉下去砍了,谢罪……
上位者们如俯瞰众生的神明,并不觉得冒犯,倒觉得怪有意思的,都憋着笑的样子,一脸仁慈。
花铁铁看着万三,问我:“她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