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宴会厅中的琉璃灯依次亮起,照得整个厅堂亮如白昼。
乐师们手持各色乐器鱼贯而入,跟在后面的是十几名身姿曼妙的舞姬。
梁中书盯着案前那块鹿肉,暗红的肌理间还有未凝的血丝,一股鹿类特有的腥膻味直冲鼻尖。
他喉结滚动,强压下反胃感,看向完颜宗望。
灯光下,完颜宗望的眼神冷厉非常,他不由得一抖,说话都结结巴巴。
“这...这个,多...多谢二皇子美意。咱们先喝酒!”
站在一旁的小侍从战战兢兢的上前倒酒。
完颜宗望将鹿肉一扔,小侍从吓得酒水倒撒了几滴。
“看来,梁大人是吃不惯生的,没事!咱们拿去烤了再吃。”
在他身后,几个金国侍从坐成一排,一个个沉默寡言,只有如狼一般的眼神环视四周。
听到吩咐,其中一人走上前,拎走鹿肉。
“宋人的酒淡得像马尿一样。”
一口饮尽,他摇摇头,似乎很是不满意。
过不多会儿,手下将烤好的鹿肉呈送上来,焦香味混着油脂的气息重新弥漫开来。
完颜宗望割下最肥美的部位递上。
梁中书不想吃又不好拂他的面子,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梁大人莫不是和你们南朝的娘子一般,要银针试毒才能入口?”
“二皇子说笑了。”马政适时接过话茬,捧起案几上的银盏,“这鹿肉性烈,咱们还是先吃点蜜渍青梅......”
话音未落便被粗犷的笑声打断,完颜宗望嚼了几口青梅啐在地上:“甜的发腻!你们宋人怎么连吃食都这般矫情。”
“看来梁大人是不愿吃我这鹿肉了,真是不尽兴!”当啷一声,他将弯刀掷在中间地上。
正在跳舞的舞姬们惊叫着四下散开,璎珞珠钗叮当乱响,乐师们也面面相觑着停了下来。
梁中书简直如坐针毡,他头一次举行气氛这么紧张的宴会,暗恨这些蛮人不讲礼义廉耻。
马政缓缓放下筷子,面沉如水:“二皇子这是何意?”
见此情景,完颜宗望哈哈大笑。
“别紧张啊马大人。今夜得梁大人邀请,我倍感荣幸,我们女真族这种时候就会比武庆祝。”
他招招手,从阴影处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众人皆是一怔。
这是一个女人,身材高大挺拔,披一件灰裘,鹿皮靴紧裹着劲瘦的小腿,看起来充满力量。
腰间短刀柄上缠着根褪色的红绸子,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的。
“我帐下最好的勇士!乌林答!”
完颜宗望拍掌高呼,他后面的金国侍从也跟着呜呜叫嚷起来。
“我听闻南朝的将军们武艺精湛,不如今夜就让乌林答来讨教讨教!”
侍从们叫嚷的更加起劲。
宋朝这边,几人互相看了看。
梁中书不知该喊谁上前。这金国的二皇子明显是有备而来,若是打不赢,岂不是丢尽了他的脸面。
他看向马政,马政也紧蹙着眉头。
这时,下座一人起身,跳过案几,来到中间。
“我愿意一试!”
此人叫周侗,是大名府禁军教头,年约五十,一头花白的头发。
“好!”梁中书喜上眉梢,可算有人自己出头了。
他拍手叫好:“快!给周教头上武器!”
要知道,若是他梁中书挑人上去打输了,那是他的错;但周侗毛遂自荐,输了就只能怪他自己。
底下有人扔过来一把长剑。
“教头接住!”
周侗飞身接过,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锋直指乌林答眉心。
“我让你三招!”
“不必。”
乌林答话音未落,已欺身上前,如猎豹突进,左手擒住周侗持剑的右腕狠狠反拧。
周侗吃痛,但长剑未松,反而向前直直挥出一剑。
乌林答单手抽出腰间武器,横刀格挡,“叮”地一声,长剑和短刃相撞,发出脆响声。
周侗没想到,这蛮族女人一把小刀使得出神入化。
历来打斗中,总是武器更长的一方占据更多优势,但这女人,短刃像是她的另一只手一样,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露了出来。要不是反应快,周侗已经被她刺中。
两人在不大的场地中,速度飞快地过了几招。
周侗上了年纪,虽说力道可能比不过乌林答,但他经验丰富,几个回合下来,几次踹中乌林答,最后一次,他猛的伸腿一踢,乌林答就地滚了一圈。
梁中书偷偷看向完颜宗望,这位金国二皇子神色自若地吃着炙鹿肉,对自己的得意干将被周侗踢翻在地,他似乎并不觉得难堪。
梁中书收回目光,内心有一丝窃喜。
这周侗,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刻还有点用处,等赢了这蛮族女人,他可得好好写一篇文章报到上头,给自己揽一份识人之功。
而场上的周侗却没有梁中书这么乐观。
他那几脚并没有让乌林答受伤,实际上这个女人只是借力滚了下去,她在地上翻了个身,靠近宴会厅的梁柱,长腿一蹬,竟是直接攀到梁柱上方,凌空跃起,手中的短刃当头劈下。
周侗急忙抬手举剑抵挡。
但是乌林答凭借下坠的力量一把挑开了长剑,周侗还没来得及再拿剑,就被乌林答一脚踹上了心窝。
“噗——”
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来,倒在地上。
上位的梁中书一看,脸色登时不好起来。一个劲儿挥手让人把周侗抬下去。
女真席间爆发出欢呼声,完颜宗望撕咬着鹿腿大笑道:“宋人的剑术可真是花哨,我看拿来给乌林答梳头正合适!”
下首的马扩霍然起身,他正欲上前,忽觉袖口一沉。
父亲马政一把按住他的小臂:“金人有意折辱,你去了正中下怀。”
马扩被硬生生按下,他紧紧攥住双手,掐的虎口生疼,死死看向对面。
完颜宗望满脸得意拍着乌林答的肩头,这个蛮族女人倒是冷静得很,脸上毫无表情。
似乎是感受到了马扩的心情,对面的完颜宗望同时望了过来,目光里隐隐怀着恶意。
“马将军要不要试试?你可是三箭就射落了海东青的人哪!”
这次出使,马政使团去了完颜阿骨打的营地。
女真人对南朝抱有深深的偏见,当场就带着使团的人出去围猎,想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结果马扩一手连珠箭,直接将完颜宗望的海东青射了下来,气的完颜宗望直要砍了这南朝人的脑袋,最后被完颜阿骨打严厉训斥才肯罢休。
完颜宗望的眼神好似灼烧在自己的身上,马扩只觉得有股凶气萦绕在胸间。
他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拨开父亲的手,跳了出来。
“让我来领教领教女将军的威名!”
马扩长刀出鞘,带起一道清越的刀鸣声。乌林答眼中首次闪过一抹精光。
她甩出短刃,刀锋割开空气,几乎眨眼之间,就逼至马扩眼前。
马扩一个翻身,左腿上踢,避开锋芒,同时,长刀如白虹贯日,招招抢攻中路。
乌林答明显被他这一手抢攻干扰到,动作不自觉变慢起来。只是她不愧于完颜宗望的期待,很快就调整过来,两腿一缩,旋转半个身位,避开了马扩的攻击,迅速改换刀法,攻至下路。
马扩侧身闪避,没想到乌林答竟出乎意料的将短刃回收,他瞪大眼睛,一下子没躲开。
短刃锋利的前端带起长刀刀柄,兵器相撞的嗡鸣声中,乌林答抬腿飞踢,正中马扩右手腕,“当啷”一声,长刀被踢至远处。
似乎是觉得要公平起见,见马扩没了武器,乌林答也将短刃一扔,赤手空拳,两人对打起来。
马扩武状元的名头还算不虚,尽管丢了武器,他和乌林答在台中也打得热火朝天,完颜宗望不似一开始那么气定神闲,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神情很是认真,
梁中书又开始抹着胡子微笑起来。马政却是看着儿子,眼睛里有些许担忧。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马扩长于刀法,对于拳脚之道,并不那么擅长。
果然,几个呼吸之后,乌林答旋身勾住马扩脚踝,借力打力将他摔出了三步开外。
金人间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哨声,马扩只觉得气血上涌,同周侗一样,“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马政连忙下去将儿子扶起来,吩咐人将他带下去。
“乌林答将军武艺高超,真乃女中豪杰,非是小儿能及。”
他拱拱手,向完颜宗望祝贺道。
完颜宗望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摩挲着手指,目光掠过对面席间一个个神情紧张的面孔,最终钉在梁书中冷汗涔涔的脸上。
“都说南朝地杰人灵,怎么连个能和乌林答对打的汉子都寻不出?莫非尽是些绣花枕头?”
梁中书喉结滚动两下,心里暗自埋怨周侗和马扩无用。
周侗已经苏醒,招招手,旁边侍从低下头来。
他悄声吩咐几句,侍从偷偷从侧门溜了出去。
方才乌林答那一脚着实把周侗踢得不轻,他捂住胸口,向梁中书禀报道:“禀告府尹大人,咳咳,臣有一人推荐。”
梁中书不满的看过去,这老匹夫还在嘴硬什么,都这个时候了,就向这个金人认输又怎么样,左不过就是让他们多占几句口头上的便宜罢了。
他正要呵斥,却见周侗踉跄着单膝跪地,喉间呛出的血沫染红了花白胡须。
“臣......咳咳......以项上人头作保。此人自幼随我习武,十六岁便能开三石强弓......”
话音未落,完颜宗望放声大笑。
“怎么,你们还有人能上阵?”
门外,突然有人高喊一声“到”。
只见上来一年青人,不到二十岁的年纪,精气神生动得宛如一头豹子。
“小将岳飞,参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