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西殿,安棠推门而入。
听见动静,榻上睡得正香的宋今人睁开了眼,打个哈欠迎了上去。
一对视,察觉不妙,于是引到桌边,给她倒了一杯茶。
两人相对而坐,奇怪地沉默了。
“那位大长公主已经回去了?”宋今人问。
安棠捏起茶碗一饮而尽:“我以为你会先问我秦溪萬的踪迹。”
“答案都写你脸上了。”
安棠不置可否,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大长公主殿下正在太守府和侄女叙旧,说不定一会儿还要来见见你。”
见我做什么?
宋今人一副疑惑的样子。
今早,宋今人收服涿衡,引来与那钦差大人一番争执,僵持之间,大长公主殿下翩然现身,以一个和事佬的姿态,三言两语,将纷争冰消瓦解。
宋今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从天而降的陌生女子竟然是大吕昭皇帝的第四个女儿,也就是当今东主的姑姑。
人魔大战结束后,年仅二十岁的张道骈摘去了封号,自请上天鼎修道,从此成了一个附籍修士。
所谓附籍修士,就是本无灵根,却能上仙山修道,虽然沾了“修士”二字,其实不过借仙山灵气延年益寿,正不得果,算不上真正的修士。
像这样“附籍”的位置,自古就是给皇亲国戚准备的,尤其四大宗主国,皇室都是神子后人,即使没有修道的根底,也天生自带真神血脉。
自然,给她的待遇就不能马虎了,一上山,张道骈就授职朝祭鸾使,这是个清闲差事,听起来蛮高大上,其实就是成天喝喝茶,论论道,逍遥自在得很。
这样一个闲人,平日里是不会过问天鼎实务的,这一回,也是听说秦溪萬现身,恰好她和秦溪萬有些渊源,秦溪萬的娘母算是她的故交,两家又有点姻亲关系,所以插了一手。
由此,宋今人也能确定,秦溪萬就是秦瞳之女,也是秦溪况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这里面,有她们家务事的意味。
安棠善察人心,读懂了她的心思,打趣她:“人家给你解决了那么大一个麻烦,你谢也不谢一声,拍拍屁股就想走?”
说着说着话里就有了挖苦的味道:“今人师妹,不是我说你,你也真行,回来几天,不声不响的就和朝廷的人干上了,要是朝祭鸾使不出面,你打算怎么应付那位咄咄逼人的小秦大人呢?”
“师姐,我这也是没办法嘛,不知道倒还好,一见不平,我是忍不住就要拔刀相助的。”
“我懂你,你还是以前那个任侠好义的性子,不像我道门中人,而该去做英雌豪杰!”
然而,面对这番玩笑之词,宋今人既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怼过去,也没有一笑置之的闲心。
她敛着眉,垂着眸,神色颓然。
“师妹……你想阿宝了?”字里行间是在试探,语气却带着笃定。
“师姐,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宋今人往嘴里倒了一杯茶,呼出一口浊气。
那天和阿宝闹翻,她顾及着涿衡的事要紧,也是她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害怕面对阿宝的怒气,就这么灰溜溜逃走了。
原本的打算是,暂时分开几天,等阿宝消了气,自己这边也差不多完事了,到时候呢,买点人爱吃的零嘴,捎两样有趣的玩具,还有什么哄不回来的?
没想到,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涿衡的事刚解决,魔修又在太郊流窜起来,照她的性子,是没办法撒手不管的。
可若是不赶紧回去一趟的话,阿宝大概又会多想,到时候,她又生自己气怎么办呢?
“你别担心她,她……呃,”安棠不知怎么的,说到这里,突然卡住了,而这在宋今人看来,就是阿宝出事的意思,她急起来:“阿宝怎么了?”
“没事没事,她没事。”
“师姐,”宋今人怀疑的眼神盯着她,“你紧张什么?”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她就是想你了。”
“真的?”
“真的嘛!”
宋今人眼里划过一丝歉疚,摩挲着茶杯,撑着下巴又叹了口气。
她这样子,令安棠很是不解:“好好的,弄这么伤感做什么?”
宋今人语气带着无可奈何:“师姐,你没有徒娣,你不懂。”
“不不不,”宋今人摇摇头,又看着她:“或许啊,要等你有了孩子,才会懂我现在的感受。”
安棠脸一红。
“我和阿宝呢,是相依为命的感情,与真弃我而去之后,她就是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不说她离不开我,其实我又何尝离得开她,她虽然师母师母地叫我,我知道,她是把我当妈的!我呢,看着她,就想起我的孩子,虽然知道不可能,心底就希望着,她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可我知道,我不配。”
“平日里,我就时刻警醒着自己,不能陷得太深,你哪儿有资格要这么样一个孩子,你能对她负责吗?你能保护她一世平安吗?我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狠心地喂了天道,我能对她有什么怜悯之心呢?”
“我怕她对我失望啊!所以一开始,也就不给她什么期望了,保持点距离,对谁都好,哪怕有一天她翅膀硬了,飞走了,我也不至于太难过。”
“那你现在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干什么?”
“说了你不懂!”
安棠翻了个白眼,也撑着下巴,转空杯子玩。
“想是那么想着,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这孩子命很苦,从小没了娘母,对我的依赖就很重,别说我了,与真把她送来三年,三年都没来看过她,这孩子还天天念叨着人家,上回说了几句她不爱听的,立马就翻起脸来,我拉都拉不住。”
“我是想再陪她几年啊,可是这不是局势不允许么。”
“一想到以后加入太平会,追捕魔修,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师妹!”安棠忍不住插话:“你得想开点,她现在是年纪小,不懂事,等再长几岁,自然就独立了,你可不能自己把自己转晕了,就算你不回天鼎,难道你就能陪她一世?”
宋今人沉默。
安棠有不好的预感,心想,得赶紧把这段情绪给岔开,灵机一动说:“上次,你不是说要给她找个教习吗?那天我回去之后,仔细考虑过了,有个人选倒很合适。”
“谁?”
“九峰都管,周之翼。”
“啊!”宋今人面露惊慌:“不好吧,周师姐连我都怕她!”
“哈哈哈,”安棠无奈地指着她笑:“谁让你当初老是偷逃下山,你要不屡坏门规,她也不至于找你麻烦,我看阿宝倒是个懂事的孩子,周师姐没理由为难她的。”
“而且,”安棠继续说:“如今她执掌巡查事务,平时不很忙,也不用外出,她手底下又只有三个徒娣,年龄和阿宝相仿,不惟监管地过来,阿宝也能有几个伴。”
“今人,这可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了,你考虑考虑。”
宋今人只好点头。
这时,圣昙娣子又送来一桌饭菜,安棠正好饿得肚子打鼓,也就笑纳。
两人一边吃,一边顺便聊起这两天发生的事。
安棠那边,是一收到消息,就赶紧安排好了协助的人手,张道骈请示加入后,一行人马不停蹄地下了山。
下山之后,先去金魁阁,既是打招呼,也是了解情况。
好巧不巧,正撞上西土金魁本宗的派出娣子也赶来追查秦溪萬。
本宗派出的那一位,叫做殷玉童,是现任金魁掌门之女,新祁被秦溪萬挟持之后,她就紧随其后一路追赶,也是前后脚才到的太郊。
三波人,金魁本宗娣子、金魁太郊驻员以及天鼎协助人员,就在金魁阁聚首,寒暄都没寒暄,直入正题。
首要的任务,当然是找到秦溪萬,抓到了她,失踪的娣子也就有眉目了。
商量之后,决定由安棠、张道骈负责启动搜索网络,她们是天鼎太平会成员,有很多手段可以循着魔气追踪魔修,就算对方隐藏手段高超,也还可以启动民间线人以及太平会暗线提供帮助。
金魁娣子则继续寻找失踪的同门,双方一起出动,主打的就是一个双管齐下。
不想,没等安棠她们有所发现,殷玉童这边倒先有了收获。
那位叫新祁的娣子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居然通过信物直接联络上了秦溪萬,手法之简单粗暴,令人咋舌。
更加见鬼的,还是秦溪萬居然同意了和新祁见面,估计当时的说辞是:师姐,我一个人来的,我们见见面,我有话想和你说。
结果是殷玉童偷偷带了娣子埋伏在秦溪萬现身地的周围,布下了天罗咒阵,欲置对方死地。
然而秦溪萬何等狡猾,欲情故纵跳入罗网,施一个遁走之术,再次逃之夭夭了,等安棠和张道骈闻讯赶来,已经是尘埃落定。
知道了前因后果,无论是安棠还是张道骈,不免都对金魁的做派有些不满。
于安棠,你金魁找我们帮忙,至少要做到起码的推心置腹吧,既然有了秦溪萬的踪迹,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一声呢?这样擅自行动,打草惊蛇不说,结果还让人给跑了,怪谁?
于张道骈,自然是气她们不分青红皂白伤了秦溪萬,虽然张道骈不曾见过秦溪萬,但是她和秦家有一点子姻亲关系,和秦溪萬的娘母关系又很好,当然护短。
一番质问,双方不欢而散。
殷玉童还很不服气,夸口道:“人是从我手上跑的,也能从我手上把她再抓回来!”
这丫头年轻气盛,放完狠话,就带着一帮子本宗娣子继续去漫天撒网了。
安棠也不拦她,和张道骈纠集了剩下的金魁驻守娣子,继续商讨后续策略。
就在这时,矛王坟方向突现异象,风起云涌甚是怪异,安棠担心是魔修作祟,带人匆匆赶来,不料看到的却是宋今人和秦溪况对峙的场面。
安棠不禁大感头疼。
不过也是凑巧,这小秦大人恰恰就是秦溪萬小了二十多岁的同胞妹妹,朝祭鸾使是她长辈,有这一层关系在,替宋今人解围也就是顺手的事了。
再聚乘风殿,谈的自然还是秦溪萬的事情,讨论过后,决定趁着秦溪萬受伤再展开追踪,这件事就由安棠全权负责了。
就这样,她带着一帮子金魁驻员以及圣昙娣子,又在外面跑了一天。
至于宋今人,她倒是想帮忙,但收服了涿衡所耗损的灵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只好就近在乘风偏殿里休息休息,一睡睡到现在。
“这么说,也许金魁娣子不是秦溪萬下的手?”宋今人问。
安棠把一箸牛肉送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只是一个猜测。”
等她把肉片咽下去了,才继续解释:“秦溪萬在太郊没有势力,昨晚金魁重伤了她,按理说,她若真抓了金魁娣子,网罗也改解除了,可今天我陪着金魁阁搜了一天,居然半点踪迹也检测不到,这不得不让人感到奇怪。”
“最坏的情况是她已经把人……”
“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复仇?秦溪萬倒是与金魁有冤,但是那几个娣子可是她叛逃之后才入门的,年纪最大的不过才十八岁。”
宋今人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哎!”安棠叹口气:“如今我倒希望人是秦溪萬带走的,那我们还有个追查的方向。”
“会不会是她还有帮手?”
“不知道,但可能性也很大。”
安棠手指点了两下桌面:“为今之计,只能靠那位大长公主殿下了,毕竟她和秦溪萬一家关系匪浅,说不定能找到对方的动机,进而顺藤摸瓜。”
“嗯,”宋今人深以为然,“深入下去,还可以查查有没有其她魔修混迹太郊。”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这条线我来跟,今人,当务之急,你先和我回天鼎,诸显圣会谈结束也就是这几天的功夫,到时候,沈师姑一定会找你交代太平会的具体任务,我先透个底给你,反正东国大吕,你是一定要去上一趟了。”
“很快吗?”
“这要看师姑安排,”安棠握住酒杯,“说句任性的话,心底里我盼着缓一缓,今人,我希望你能参加我和月恒的婚礼。”
宋今人笑了笑:“是,师姐,不过无论来不来得及,我是一定要备一份礼的。”
这话一出,宋今人自己先愣了一下。
先是元敞,后是安棠,嘿!回了天鼎以后,怎么自己不是在欠礼,就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