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如同枝头新雪般易逝。
抵达北海道的第四日的黄昏,雪霁初晴。
推雪机的轰鸣撕裂了寂静的雪原,柏油路上泛起的雪泥像被撕碎的棉絮,本馆服务人员踏着薄暮,姗姗来迟。
许维礼收拾行李时,江南栀正蹲在壁炉边叠他的睡衣,真丝纤维里还残留着昨夜相拥而眠的体温。
“慕尼黑的冬天又湿又冷。”她将暖贴塞进登机箱夹层,指尖拂过折叠整齐的西装三件套。
言下之意是,我不想你走。
许维礼自身后环住她,残肢抵着床沿微微发颤,镜片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橙红的光:“等我回来,一起去见叔叔阿姨。”
凌晨三点的札幌新千岁机场,人满为患,大多都是因暴雪滞留的游客。
望着廊桥将他挺括的背影吞没,江南栀突然敢接身上的呢子大衣残留的苦艾香变得刺鼻。
次日,民宿重归寂静。
她整夜摩挲着还残留许维礼气味的靠枕,迟迟无法入眠,短短两天她已经习惯了睡着时身侧传来的暖意与轻浅的呼吸。
清晨,圆山公园,北海道神宫的朱红鸟居覆着厚雪,参道两侧雪松垂下长长的冰棱。
穿白绔绯袴的巫女们捧着御馔走过,木屐在积雪压实的路面上刻出莲纹。
“北海道神宫是北海道最大的神社,这里不仅是祈福圣地,更是北海道历史的象征,见证了这片土地从荒原到繁荣的变迁……”管家先生是日籍华裔,用一口带着湾湾腔的蹩脚中文,向她介绍道。
在手水舍洗手,清洁自身,洗去污秽过后,来到拜殿前投入五円硬币。
“请赐予他健康平安。”?
“请让他少些病痛。”
?“请……”
哽咽卡在喉间。
爱是认可,而非限制。
所以希望人生这场游戏,请你玩得尽兴!
站定二鞠躬、拍两次手掌、许愿后再鞠躬。
江南栀从不迷信。
但此时此刻,置身于群山雾霭之中,她双手合十,近乎虔诚。
当穿白袴的神官递来御守时,她指尖在姻缘守上停留片刻,还是选择拿起一旁的病气平愈守。
远处突然传来稚童嬉闹,穿着达菲熊连体衣的小男孩跌倒在纯白色雪堆里,小熊裤腿下露出半截金属义肢,在雪光中格外显眼。
江南栀瞳孔骤缩,只见那孩子扶正歪斜的护膝,追上来的父母一把将他扶起,穿着白色和服的母亲掸掉了他衣服上的雪瓣,下一秒父亲模样的男人将小熊高高举过头顶,落于裹着围巾的肩头。
御守在手心突然变得滚烫,掌纹间蜿蜒的冷汗浸透缎面,北海道暴雪封路,竟无一人问候他是否平安。
暮色降临时,民宿壁炉熄了最后一颗火星。
机场T3航站楼,江南栀推着行李车刚一出来,沈梦华的Chanel粗花呢外套已带着晚香玉香水味裹了上来。
“瘦了瘦了。”保养得宜的指尖拂过女儿的刘海,“北海道零下二十度还敢穿破洞牛仔裤?”
江津泽接过行李箱,目光扫过她锁骨方巾下隐约的红痕:“雪祭好玩吗?”话锋一转,“你陈伯伯的儿子刚从剑桥回来……”
喧嚣戛然而止——
江南栀望着五步开外倚着立柱的江淮沅,Burberry风衣领口竖得比北海道的寒冬更冷硬。
他指间明明灭灭的烟头在看见她颈间蓝色方巾时骤然掐灭,火星坠地然后风一吹化为灰烬。
“二哥。”
“玩够了?”他伸手去接行李箱,赤裸裸打量她脖颈的目光却不曾收回半分,“舍得回来了?”
江母的晚香玉香气再次袭来:“淮沅你也是,天天念叨着南栀,这妹妹刚回来就摆脸色。”
“妈。”江淮沅突然转动行李箱滑轮,“车在B2。”
迈巴赫后座的真皮座椅残留着沉香的冷调,江南栀蜷在角落,翻着手机屏幕里关于慕尼黑机场罢工的报道。
江淮沅突然停车,路边的霓虹灯牌将他的侧脸切割成冷暖两色。
江南栀望着他走进便利店的背影,什么时候唯江南栀主义的哥哥长大了,变成了专制独裁的哥哥、处处与她针锋相对的哥哥。
“巧克力奶还是胡萝卜汁?”他拉开车门时带进刺骨的寒风。
“都要。”她故意撒娇,摊开双手。
江淮沅宠溺的从风衣内袋里,取出一瓶温热的巧克力奶。
“胡萝卜汁呢?”
“那个在冰柜里,太冰的。”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做选择?”江南栀骤然松手,玻璃瓶砸在地上,发出碎裂的脆响。
“不好意思,手滑了。”
江父与江母同时转头,在他们发难前,她飞快溜下车,踩着满地褐色污渍冲进便利店里。
自动门闭合的瞬间,她望见过道尽头的冷藏柜里排列整齐的胡萝卜汁,和十岁发烧住院那天,江淮沅翻遍半座城买来的那款一模一样。
那年春寒料峭,她蜷在病床上挂着吊针,哭闹着要喝电视广告里的胡萝卜汁。
刚结束高考体检的江淮沅骑着单车跑遍全城,最后在郊区食品厂找到存货。
冷藏的饮料瓶裹在他校服里,贴着少年温热的胸膛带回医院时,瓶身水珠浸透了他内衫。
“太冰了喝了会胃疼。”
十七岁的江淮沅捏着她鼻子喂药,腕骨处还贴着抽血的棉球。
记忆被玻璃门的提示音割裂。
江南栀抓起一排胡萝卜汁,指尖触到冷藏柜的霜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收银台旁的小熊软糖货架突然摇晃,穿着实验中学制服的少年正在帮妹妹够顶层的零食,就像江淮沅曾经为她做的那样。
“一共五十二块,请问怎么支付。”店员的声音将幻象击碎。
江南栀摸出手机,扫码支付。
回到车上时,手里提了满满一袋胡萝卜汁。?
江母正从手包里翻出一包湿巾递给江淮沅。
“多大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镶钻甲油在顶灯下晃出光斑,“你哥可是为了你…”
“妈。”江淮沅出声打断了沈梦华的絮叨,后视镜里他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撕开湿巾包装。
薄荷味在密闭空间炸开时,江南栀想起他大学报道那天,也是用同款湿巾擦掉了她蹭在他行李箱上的冰淇淋。
“南栀,跟你哥道歉。”通常偏袒小女儿的江津泽突然严肃道。
“爸!”江淮沅握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
?“老江!”母亲同时想要袒护她,被江父一个眼神截断难。
……
“道歉!”那架势就跟在训斥下属一般。
“哥,对不起。”江南栀最终梗着脖子妥协道歉。
别墅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鹅卵石小径上结着薄冰。江南栀故意踩碎一片冰壳,就像小时候总爱踩他影子那样。
江淮沅手中的行李箱突然打滑,黑色登机箱不慎撞在紫藤花架上,震落积雪如瀑。
“南栀小姐的行李我拿吧。”管家匆匆赶来。
“不用。”江南栀一把夺过自己的行李箱。
房间里,智能窗帘自动闭合,洗完澡后裹着浴帽的江南栀陷在松软的鹅绒被里刷手机。
和许维礼的聊天对话还停留在下飞机报平安后他回复的消息上,她随手点开朋友圈,刚刚在飞机上那一跤睡的她此刻两眼瞪得像铜铃。
胡萝卜汁在茶几上凝出水痕,她伸手够了一瓶,拧开瓶盖,一饮而尽。
凌晨两点,江南栀赤脚摸向二楼水吧台,却在转角处撞见江淮沅端着药包从楼梯上来,借着窗外的月色她看到他睡裤下摆隐约露出硬式护踝的轮廓。
当归混着艾草的气息与记忆重叠。
江南栀的指尖无意识抠住楼梯扶手的雕花,那是她二十岁那年平安夜,她得知许维礼回苏黎世换假肢的消息后,当机立断改签了回国的机票,从伦敦直飞苏黎世。
雪夜,市政厅广场的彩灯将雪地染成琉璃,她躲在许维礼别墅附近的电话亭里,呼出的白雾在玻璃上画出第九颗爱心之际,警笛声刺破了平安夜的寂静。
急救车的蓝光掠过她冻僵的背影,担架上,江淮沅的驼色大衣浸满泥水,左脚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崴到脚了?”江南栀伸手去撩他裤脚,“怎么这么不小心。”
江淮沅后退半步,药包撞上青花瓷瓶发出闷响。
月光从拱形窗斜切而入,将他踝骨凸起处的蜿蜒的疤痕照得一览无余。
“与你无关。”他转身时拖鞋碾碎飘落的蓝花楹,干枯花瓣黏在护踝魔术贴上,像结痂的旧伤。
江南栀追进他房间,突然抢过他手中的药包,小心敷在他脚踝上,“那年你明明看到我在电话亭……”
“看到你握着亲手做的巧克力。”江淮沅自嘲道,“看到你踩着我的影子等另一个男人。”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鬼使神差地抚上疤痕,“疼吗?”
江淮沅猛地攥住她手腕,“江南栀,耍我很好玩是不是?”
月光被云层吞没的刹那,江淮沅突然松了手,药包跌落在地。
“对不起,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跟来。”江南栀的指甲陷进掌心,“但是,讨厌我就够了,不要迁怒许维礼。”
江淮沅感觉踝骨要断了,痛得要断了,这种疼痛比他的脚踝被车轮碾过时还要痛上一万倍。
“所以你就这么爱他?”江南栀没料到他会伸手,丝巾飘落在地,像条褪色的绶带。
那些暧昧的红痕在冷光下宛如雪地里绽放的血梅——他亲手养大的栀子花,却将枝叶融进别人的血肉里。
江淮沅的护踝撞上黄花梨床脚,剧痛令他嗓音嘶哑:“出去。”
失态之前,他将她赶了出去。
江南栀的后背贴着雕花木门发抖,木头的凉意渗进睡裙,门缝里传来杯子碎裂的脆响。
晨光刺破云层时,江南栀拎着行李箱再次消失在了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