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栀来不及反应,当即扔下纸袋冲进去时,正撞见许维礼单手撑在床头柜沿,宝蓝色真丝睡衣领口斜斜滑落,止痛药瓶滚落在地毯上,撒了一地。
他左腿睡裤卷至大腿根部,露出渗着淡黄组织液的加压绷带,苍白的皮肤下蜿蜒着紫红色血管,像是冻土下扭曲的老树根。
“出去!谁准你进来的?”许维礼抓过手杖重重杵地,却在起身瞬间被失衡的身体带偏。
江南栀飞扑过去时闻到他身上混着止痛药味的苦香,两人纠缠着重重跌入松软的被褥之间,江南栀的发丝被他睡衣纽扣勾住,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锁骨上,头顶栀子发香恣意冲撞着他的绝对领域。
残肢创面黏连的绷带被蹭开,渗出的黏液洇湿了睡裤,在晨光里泛着病态的水光。
“松手。”他喉结滚动,右手青筋暴起死死攥住床尾的浮雕。
心心念念了一个多月的男人被她压在身下,江南栀反客为主,主动出击道:“你昨晚干嘛来接我?”
话音未落,江南栀便觉掌心下的肌肉骤然绷紧——许维礼左腿残端开始痉挛,像极了被斩断后仍在扭动的蜥蜴尾。
何阿姨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门把手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先生?需要帮忙吗?”
“别进来!”许维礼的暴喝声在房间里炸开,声带撕裂般的沙哑中裹挟着难以掩饰的惶恐。
门缝漏进的光斑恰好落在倚于床尾的钛合金假肢上,那具冰冷的机械装置反射着冷光,假肢关节处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江南栀想起上个月在复健室被吼“滚出去”的自己。
许维礼终究没舍得推开她,而是用力一拳砸向痉挛的丑陋的断肢上,骨节与皮肉碰撞发出闷响,像是穷途末路的困兽在撞击铁笼。
“你疯了!”江南栀也顾不上纠缠的发丝,猛地从他身上爬起,跪坐于他两腿之间,俯下身双手紧紧环抱住胡乱跳动的残肢。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在演什么救赎剧本?”他冷笑着,额头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牵引她的手抚过萎缩的股四头肌,“江小姐,你到底喜欢我这个残废什么,还是你有特殊癖好?”
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许维礼,男人眼尾泛着病态的红,脖颈青筋虬结暴起,像是绷到极致的弓弦,随时会断裂。
“够了…”她忍不住发出呜咽地啜泣,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手背上,滚烫如熔岩。
就在许维礼以为她会因为他的羞辱再次夺门而逃之际,江南栀忽然低头,在他横惯着一条蜈蚣似得缝合刀疤的浮肿残肢落下虔诚的吻。
陈旧的血腥混着泪水的咸涩在齿间漫开。
截肢后他的左腿变得异常敏感,缺水起皮的唇瓣紧贴在他满是淤青与破溃流脓的创面上,许维礼的呼吸骤然停滞,胸腔里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暗潮在眼底翻涌成足以吞噬万物的漩涡。
那条没什么生气的腿颤了两下,而后重新归于平静。
不再痉挛的残肢软绵绵地摔进被单里,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但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怀中残肢的颤栗,一浪高过一浪。
“我喜欢你,还记得吗?十岁那年夏威夷海滩边你救起了溺水的我。”江南栀哽咽着抬眸,眼神缱绻,汹涌的爱意将她仅存的理智拍打上岸,“十岁的年龄差距,曾令我感到无比的痛苦与煎熬。看到你有女朋友后,十八岁的我选择独自出国,我以为远离你了就会渐渐释怀。可是后来你出车祸和女友分手,我真的很坏,那一刻我脑海中甚至产生过罪恶的念头,就好像你出了车祸,我才有可乘之机……”
十岁的江南栀,套着粉色游泳圈,一不小心被甩入离岸的浪头,咸涩的海水灌入鼻腔,眼前一片黑暗。在下沉的瞬间,一双温暖的大手环住她的腰,带她游向岸边。她醒来时躺在礁滩上,而他却因体力不支又被暗流卷走。等救生员赶到时,他正死死抓着珊瑚礁,左小腿被割得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碧蓝的海水……
“那种情况,换做是陌生人我也会救的,你不必……”他的声音低哑,却勾的她心神荡漾。
江南栀将食指横贯在他薄唇之上,打断了他的自白:“好了,我给你换药吧。”
许维礼有一瞬的不知所措,慌乱间他的目光直直撞进她清澈而潋滟的明眸里。
她的温柔化作一张无形的织网,将他紧紧包裹,让他无法挣脱,也不愿挣脱。
江南栀没有说,她其实早就看见过他的腿,看见过他车祸后完整但因缺血坏死的腿,看见过他膝关节离断术后了无生机的腿,看见过他术后感染流脓腐臭的腿,看见过他因过度复健而红肿磨破的腿。
更没有说,第一次见到残缺的他被推出手术室时,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血腥气的味道他一辈子深深烙印于她记忆深处。
那条残缺的腿裹着厚厚的纱布,依然能看出突兀的轮廓,她几欲扶墙干呕,眼泪不受控制地砸落在地上。
那些恐惧与心疼,都被她小心藏进深夜哭湿的枕头里。五年来她见他的痛苦与挣扎,见过他半夜痛醒后咬破的唇,见过他复健时摔出的淤青,却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哪怕一丝不忍与同情。
许维礼不需要被怜悯。
消毒水的气味在晨光里浮沉,江南栀跪坐在羊毛地毯上,指节抵住他裤脚边缘。棉质布料卷过狰狞疤痕时,许维礼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阳光穿透纱帘,将那道横贯左膝的蜈蚣状伤疤照得纤毫毕现——深褐色的缝合印记,泛着术后增生的粉白褶皱,像被揉碎的海棠花瓣。
“可能会有点疼。”消毒棉球沾着碘伏轻轻按在破皮的红肿处来回画圈,而后突然凑近对着创口呼气,栀子花香混着碘伏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垂落的长发扫过他完好的右腿,那里立刻泛起细小的颗粒。
纱布边缘擦过敏感的大腿内侧时,许维礼猛地绷紧大腿肌肉,失控地闷哼像被揉皱的宣纸,从喉咙里洇开。
“别动。”她抬手拍了拍他攥紧床单的手,伤口溃烂处渗出淡黄色组织液,被镊子夹着的纱布轻轻拭去,冰凉的药膏触到敏感的皮肤,许维礼不受控地颤了一下,额角沁出的薄汗顺着下颌线滑落。
默默抓起一旁的薄被盖住喷薄欲出的部位,他决定分神,于是望向她低垂的侧脸,与记忆最深处那个粉雕玉琢的奶团子重叠。
暮春的雨丝缠着老宅檐角的铜铃,许维礼蜷缩在江宅雕花木廊的阴影里。
校服纽扣上还沾着母亲葬礼的白菊碎瓣,父亲领着陌生女人进门时,十岁的少年攥着书包夺门而出,任由冰凉的雨珠灌进衣领。
江家保姆发现他的时候,少年正发着高烧蜷在紫藤花架下,怀里死死抱着母亲生前织的驼色围巾。而彼时西厢房传来婴儿清亮的啼哭,刚满月的江南栀正蹬着藕节似的小腿,把绣金线的襁褓踢得凌乱不堪。
“姜汤趁热喝了。”江淮槿把搪瓷碗放在窗台边的红木桌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上的雨痕,“真稀奇,摇篮里那个小哭包,从你进门那刻就不嚎了。”
“阿礼要不要抱抱妹妹?”江夫人将温软的襁褓放进他僵硬的臂弯。少年下意识后退半步,却猝不及防被奶香撞了满怀。
小婴儿泛着粉晕的脸颊贴在他颈窝,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冲他咧开没有牙齿的嘴笑出了声,嘴角溢出晶亮的涎水。
自此许维礼的衣服永远浸着淡淡的奶味。江南栀像是长在他身上的小挂件,睡觉要攥着他的衣角,喝奶要枕着他的膝盖。
最狼狈的要数每次拍嗝的时候,小家伙总能把刚咽下的奶粉准确无误吐在他肩头。
江淮沅吃醋,却又拿襁褓里的小妹妹无可奈何,只能对着许维礼衬衫后领的奶渍气到跳脚。
母亲去世后最难捱的日子,因为她而变得兵荒马乱。
临近暑假,某一个蝉鸣震耳欲聋的傍晚,许晋安终于处理完亡妻所有的身后事。当黑色轿车碾过江宅门前的青石板时,许维礼透过车窗看见紫藤花架下晃动的摇篮,听见二楼婴儿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江南栀哭到打嗝的抽噎声里,保姆一边拍打着襁褓一边哼摇篮曲……没有人注意到小团子粉嫩的拳头里攥着从他衬衣上拽下来的纽扣,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贝母光泽。
“咕噜噜——”
胃部的空鸣骤然打断了遥远的回忆,江南栀耳尖瞬间烧得通红,她慌乱地垂下头,连鬓角的碎发都掩不住那抹羞赧。
灶上砂锅咕嘟作响,何阿姨临走前煨在砂锅里的南瓜粥正冒着绵密的气泡,金灿灿的米粒裹着橙红色瓜蓉,甜糯的香气与醒酒汤的酸涩姜味在在氤氲水汽中交织缠绵。
江南栀扶着许维礼在餐桌前坐定,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粥推到他面前,蒸汽模糊了他镜片后湿濡的眼神,“你先吃,”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浮夸的裙子,“我去换掉这身衣服。”
再回来时,温婉的米色针织套装衬托得她唇红齿白,宛如一朵在晨光中悄然绽放的栀子花。
许维礼将一碗醒酒汤推到她面前,骨瓷碗壁上蜿蜒着精致的花纹:“吃完早点回家,你哥把给我打了十七通电话。”
汤匙“哐啷”磕在骨瓷碗沿,“完了!我手机没电了,”她慌乱地抬头,“你没接电话吧?”
许维礼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没有。”
“那我等下先和冯伊伊串个供。”她指尖捏着汤匙在粥碗里划出凌乱漩涡,舀起半勺又放下。晨光将她睫毛的阴影投在眼下,凝成两弯颤动的弦月。
其实江淮沅的第十八通来电正在他睡衣口袋里震动,隔着布料传来细微的麻痒。
落地窗倒影中,少女正苦恼地咬着汤匙。
他端起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苦味在舌根蔓延成海。忽而觉得左膝幻肢痛又开始发作,这次发作像是有千万根丝线从心脏抽离,细细密密缠上了那道陈年伤疤。